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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艺术节的热潮像一阵台风,声势浩大地席卷而过,留下一地绚烂的狼藉,然后迅速被日常的洪流吞没。

周一返校,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还能听到零星关于《迷雾中的和弦》的讨论,几个面生的同学认出初夏,朝她友善地点头微笑。但走进教室,摊开课本,早自习的铃声准时响起,黑板上的月考倒计时数字冰冷地跳动着——距离高二上学期期末,还有四十七天。

生活迅速复位到原有的轨道,甚至以更快的转速向前推进。文科班的课程密度加大,历史年表、政治原理、地理图表像潮水般涌来。初夏把自己埋进书堆里,用密密麻麻的笔记和反复背诵来对抗那种演出结束后、骤然降临的空虚感,以及更深层的不安。

陆星辰给的那本数学专项练习册,成了她每天雷打不动的任务。题目比学校统一进度难,也更灵活,常常让她抓耳挠腮。但奇怪的是,演出的成功似乎给她注入了一种新的底气,遇到难题时,不再像以前那样轻易陷入自我怀疑,而是能更耐心地拆解、尝试,实在不行就标记下来,等待周末的补习。

周六下午,市图书馆。

深秋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暖洋洋地洒在阅览室光滑的桌面上。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灰尘和安静混合的特有气味。初夏提前十分钟到了,在靠窗的老位置坐下。桌面上已经放着一本摊开的《高等数学导论》和一杯冒着热气的拿铁——是陆星辰的标记。

两点整,他准时出现。手里除了书包,还拎着一个小小的纸袋。他在她对面坐下,将纸袋推过来:“奶奶让带的,说是上次你去海边,落下的围巾。”

初夏愣了一下,打开纸袋,里面是一条柔软的米白色羊绒围巾,带着阳光晒过的干净气息。她完全不记得自己落下过围巾。

“奶奶说你那天走得急,可能没注意。”陆星辰解释了一句,随即翻开自己带来的资料,“先看数学。函数应用题,卡在哪里了?”

话题迅速切换到学习。整个下午,他们沉浸在数字、图形和公式的世界里。陆星辰的讲解一如既往地清晰高效,初夏也听得格外专注。演出的默契似乎无缝衔接到了这里,一个眼神,一个简单的提示,就能明白对方的思路卡点。

休息间隙,初夏小口喝着已经微凉的拿铁,目光落在窗外。图书馆外的几棵银杏树已经金黄透亮,风一吹,扇形的小叶子便扑簌簌地落下,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像一张奢侈的金色地毯。

“真好看。”她轻声说。

陆星辰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点点头:“嗯,图书馆的秋天最好看。”

短暂的沉默。阳光移动,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微尘。

“出国的事……”初夏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落窗外的银杏叶,“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这个话题像一块隐形的礁石,他们这些天都小心地绕行着。但她忍不住。艺术节那晚后台的对话,火锅店外他疲惫的侧脸,像一根细刺扎在心里,时不时就隐隐作痛。

陆星辰翻书的手指顿了顿。他没有抬头,目光依然停留在窗外某片旋转下落的叶子上,过了几秒,才说:“顾问来过家里了。推荐了几个学校和专业,主要是美国和英国的商学院,还有两所常春藤的工程类。”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别人的事。初夏的心却一点点沉下去。常春藤。商学院。工程类。这些词汇距离她的世界太遥远了,遥远得像教科书上的异国地名。

“你……想去吗?”她问,声音更轻了。

陆星辰终于转过头,看向她。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给他的睫毛镀上了一圈细碎的金光,却让他的表情在逆光中显得有些模糊。

“林初夏,”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低沉,“如果我说不想,你会觉得我矫情吗?”

初夏愣住了。

“所有人都觉得,那是条金光大道。最好的教育资源,最前沿的视野,最‘有前途’的专业。”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没什么温度,“我父亲甚至已经联系了他在那边的校友,为我铺路。我不需要想,只需要沿着走就行。”

他停顿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

“可有时候,我会想,那条路尽头的风景,真的是我想看的吗?”他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看向那些自由飘落的银杏叶,“还是说,我只是被设定好程序的导航,终点早就被输入了?”

这是初夏第一次听到他如此直接地表达对家族规划的抗拒和迷茫。不再是简单的“压力”或“责任”,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对自身人生方向掌控权的无力感。她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有些世界,生来就不同。”但她此刻觉得,陆星辰那个看似拥有一切的世界,或许也是一个更坚固、更难以挣脱的黄金笼子。

“那……你能不去吗?”她问,带着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希望。

陆星辰沉默了很久。久到一片银杏叶被风卷着,轻轻拍打在玻璃窗上,发出细微的“啪”的一声。

“很难。”他最终说,声音里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重,“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涉及到家族期望,资源投入,甚至……一些商业上的人情关联。我父亲不会允许我‘任性’。”

他用了“任性”这个词。想走自己的路,被定义为“任性”。初夏心里涌起一股尖锐的疼,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她看着他低垂的侧脸,看着他紧抿的唇角,忽然很想伸手,去抚平那上面刻着的、与年龄不符的沉重纹路。

但她没有动。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悄悄握紧了。

“不过,”陆星辰忽然又开口,语气轻松了些,像是刻意打破凝重的气氛,“那都是以后的事了。眼下最重要的是,”他敲了敲摊开的习题册,“帮你把数学成绩稳定在班级前十五。这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目标。”

他重新戴上了那副从容、可靠的面具。但初夏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道关于未来的裂痕,已经清晰地在他们之间延展开来,只是此刻,被温暖的阳光和沙沙的翻书声暂时掩盖着。

补习继续进行。陆星辰似乎把更多精力投入到了给初夏梳理知识体系上,讲解比以往更加系统,甚至自己整理了一套针对文科数学的“破题口诀”和思维导图。他的认真和专注,让初夏不敢有丝毫懈怠,只能拼尽全力去理解、去消化。

她不再主动提起出国的话题,陆星辰也不再提及。两人默契地维持着“当下”的平静,仿佛那个悬而未决的未来并不存在。他们聊学习,聊班里新发生的趣事,偶尔聊起艺术节结束后大家的反应。苏晴的名字偶尔会出现,通常是在陆星辰提及乐队后续的一些琐事时,语气平常,像提起任何一个普通同学。

但初夏能感觉到,有些东西在微妙地变化。比如,陆星辰看她的眼神,有时会多停留几秒,里面有一些她读不懂的、复杂的东西。比如,他会记得她上次随口说笔没水了,这次就带了一盒新的笔芯给她。比如,离开图书馆时,他会很自然地走到外侧,替她挡住深秋傍晚渐起的寒风。

这些细小的关怀,像一颗颗温热的石子,投进她心里那片因为未来不确定而泛着凉意的湖水,激起一圈圈温暖的涟漪。但同时,也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这些温暖是多么珍贵,又可能是多么短暂。

一个周二的傍晚,补习结束后,两人一起走出图书馆。天色已经暗了,华灯初上。路过一家新开的甜品店时,明亮的橱窗里陈列着造型可爱的蛋糕和泡芙。

“等我一下。”陆星辰忽然说,快步走进店里。

几分钟后,他拿着一个小纸盒出来,递给初夏:“栗子蛋糕。听说你们女生喜欢这个。”

初夏接过,纸盒还温热着,散发着甜腻的香气。“谢谢。”她小声说,心里某个角落像被这温热轻轻烫了一下。

他们继续往前走。沉默不再尴尬,反而有一种淡淡的、舒适的宁静包裹着两人。街道两旁的商铺灯火通明,行人步履匆匆。深秋的晚风已经很有凉意,吹起初夏额前的碎发。

“林初夏。”陆星辰忽然叫她的名字。

“嗯?”

“如果,”他走在她身边,目光看着前方的人行道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我是说如果,我真的要出国,你会……”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初夏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疯狂地鼓噪起来。她握紧了手里的纸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会怎样?会难过?会不舍?会……忘记他吗?

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就在她不知如何回应这未完的问句时,陆星辰却自己摇了摇头,像是甩掉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算了,没什么。蛋糕趁热吃。”

他加快了脚步,走到了她前面半步,不再看她。背影在路灯下显得有点紧绷。

初夏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悲伤。她忽然明白,他或许和她一样,在小心翼翼地试探,也在胆怯地退缩。那道关于未来的鸿沟,不仅横亘在他们面前,也横亘在他们心里,让他们连一个“如果”的假设,都不敢轻易触碰和回答。

她把温热的纸袋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易碎的梦。栗子的甜香丝丝缕缕地飘出来,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命运般的苦涩。

期中考试的成绩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中公布。

初夏的文科总分冲进了班级前十,历史单科甚至拿了年级第三。但数学,尽管有陆星辰的倾力辅导,也只勉强挤进了班级中游,堪堪及格。这个结果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她因文科进步而产生的小小喜悦。她盯着试卷上那个鲜红的“91”,感觉它像个嘲讽的符号,嘲笑着她所有的努力,也嘲笑着横亘在她和陆星辰之间的、那条名为“天赋”与“起点”的沟壑,并非靠勤奋就能轻易填平。

陆星辰的成绩毫无悬念:理科年级前十,数理化接近满分。光荣榜上,他的名字和她之间,隔着几十个陌生的名字,和一道清晰的分界线。

放学后,初夏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图书馆或空教室自习,而是独自一人走到了操场看台最高处。深秋傍晚的风已经相当凛冽,吹得她脸颊生疼,眼眶发干。她抱着膝盖,看着空荡荡的、被暮色笼罩的跑道,心里一片荒凉。

成绩的差距,像一面残酷的镜子,映照出她和陆星辰正在驶向的未来,是多么的南辕北辙。他可以轻松地冲击世界顶尖名校,而她,能考上一所不错的国内一本,或许就已经是极限。出国?那更是遥不可及的幻梦。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喜欢一个人,不仅仅是心动和甜蜜,更是要眼睁睁看着彼此的人生轨迹,在现实的引力下无可挽回地分岔。那种无力感,比数学题解不出来更让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只有他知道她心情不好时会躲到这里。

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披在她肩上,随即,陆星辰在她旁边的台阶上坐下,没有说话,只是陪她一起看着暮色四合。

“我是不是很笨?”初夏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花了那么多时间教我,我还是只能考成这样。”

“你不笨。”陆星辰的声音很平静,“只是起步晚,基础弱。这次能及格,而且有几道大题你解题思路完全正确,只是计算细节出了错,这已经是很大的进步。”

他的安慰很理性,并没有刻意贬低难度。初夏却觉得更难受了:“可是这样的进步,对你要去的地方来说,根本不够看,对吗?”

陆星辰沉默了。暮色越来越浓,他的侧脸轮廓在昏暗的光线里有些模糊。

“林初夏,”他缓缓地说,“这个世界很大,不是只有一条路叫‘成功’,也不是只有一个地方值得去。你的文字,你的观察力,你内心的柔软和坚韧,这些都是非常宝贵的东西,是考试分数衡量不了的。”

他的话像一股暖流,轻轻淌过她冰凉的心。她转过头,看着他。在逐渐深沉的暮色里,他的眼睛显得格外亮,像落进了最后的天光。

“可是……”她的声音哽咽了,“如果我们的路,注定不一样呢?如果你的未来在太平洋另一边,而我……”

她说不下去了。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迅速被寒风吹冷,在脸颊上留下冰凉的痕迹。

陆星辰伸出手,似乎想替她擦掉眼泪,但手指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落在了她的肩膀上,轻轻地、安抚性地拍了拍。

“未来还很长,变数也很多。”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我现在能承诺的,就是在你还需要我辅导数学的每一天,我都会在。在你写的下一个故事需要第一个读者的时候,我都会看。在你……需要有人一起看银杏叶的时候,我都会陪你。”

这不是关于未来的承诺,而是关于“此刻”的坚守。它无法驱散对未知的恐惧,却像寒夜里一盏小小的灯,给了她此刻最需要的温暖和勇气。

初夏把脸埋进膝盖,任由眼泪无声地流淌。肩头上,他手掌的温度透过外套传来,稳定而真实。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声音还带着鼻音:“蛋糕我吃了,很好吃。”

陆星辰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个浅浅的梨涡在暮色中隐约可见:“那就好。”

“数学,”初夏吸了吸鼻子,重新看向远处亮起灯光的教学楼,“我不会放弃的。下次考试,我要进班级前二十。”

“好。”陆星辰点头,“我帮你。”

期中考试后的家长会,林母和陆星辰的父亲,第一次出现在同一个时空里。

初夏陪着母亲坐在文科一班的教室。林母看着女儿进步明显的文科成绩单,脸上是欣慰的笑容,但目光扫过数学那一栏时,还是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她低声对初夏说:“尽力了就好。妈知道你用了心。”

初夏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理科班的家长会在楼上,她不知道陆星辰的父亲会不会来,来了又会是怎样的场景。那个在越洋电话里下达指令、规划儿子人生的男人,现实里是什么样子?

家长会中场休息时,初夏去洗手间。在楼梯拐角处,她无意中瞥见楼下中庭里站着两个人。

是陆星辰,和一个身材高大、穿着剪裁合体深色大衣的中年男人。男人背对着她,站姿笔挺,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疏离感。陆星辰站在他对面,微微低着头,似乎在听对方说着什么。男人偶尔抬手,指了指楼上理科班的方向,动作简洁有力。陆星辰只是点头,没有多余的表情,也没有说话。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和玻璃,初夏也能感觉到那股弥漫在两人之间的、冰冷而紧张的气氛。那不是父子间该有的温情,更像是一场沉默的、不对等的谈判。

她迅速收回目光,快步走回教室。心里那盏因为陆星辰的安慰而重新亮起的小灯,似乎又被一阵冷风吹得摇曳不定。

家长会结束后,初夏和母亲随着人流走出教学楼。夜晚的校园里停满了来接孩子的车辆。在靠近校门口的路灯下,她又看到了那对父子。

陆星辰的父亲正在接电话,眉头微蹙,语气是命令式的。陆星辰站在他身后半步,手里拿着自己的书包,目光落在远处的地面上,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垂在身侧的手,手指微微蜷缩着。

林母也看到了他们。她脚步顿了一下,拉着初夏,刻意绕开了那条路,从另一侧走向花店。

“那就是他爸爸?”走出一段距离后,林母才轻声问。

“嗯。”初夏低声应道。

林母沉默了一会儿,说:“看着就是忙大事的人。孩子教得也好,成绩顶尖。”她的语气听不出褒贬,只是陈述事实。但初夏听出了那话里未尽的叹息。

回到花店,初夏上楼,却怎么也静不下心学习。她走到窗边,掀起窗帘一角。

街道对面,那辆黑色的轿车还停在那里。陆星辰的父亲已经打完电话,正拉开车门准备上车。陆星辰也拉开车后门,在上车前,他忽然抬起头,朝花店二楼的方向看了一眼。

夜色昏暗,距离也远,初夏不确定他是否真的看到了自己。但她却像是被那目光灼到了一般,迅速放下了窗帘。

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跳动着。

她想起暮色看台上他手掌的温度,想起图书馆里他专注的侧脸,想起甜品店外他未尽的问句。

也想起中庭里那冰冷对峙的画面,想起路灯下他垂眸隐忍的神情,想起母亲那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温暖的碎片和冰冷的现实,像两股纠缠的绳索,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窗外的街道终于传来引擎发动的声音,车轮碾过路面,渐渐远去。

初夏重新坐回书桌前,翻开那本数学练习册。陆星辰用红笔批注的痕迹清晰可见,解题思路一目了然。

她拿起笔,深吸一口气,开始演算。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窗外,深秋的夜晚寂静无声,只有风穿过光秃树枝的呜咽。

未来依然是一片迷雾。但此刻,她能握住的,只有手中这支笔,和眼前这道或许能解开的题。

至于那个远去的车影,那个消失在夜色中的少年,以及他们之间那条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难以跨越的鸿沟……

她只能,也必须,暂时将它们关在心门之外。

为了此刻还能并肩行走的路,为了那些还未落尽的银杏叶,也为了他说的——“在你还需要我的每一天”。

【第十四章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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