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大相国寺,听雨轩茶楼。
二楼临窗的雅间,林凡和王语嫣相对而坐。窗外飘着细雪,寺里的银杏树枝头压着薄薄一层白,偶有寒风卷过,雪沫簌簌落下。茶楼里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隔绝了外面的严寒。
王语嫣今日换回了女装——是林凡用钱老板送的银子,在成衣铺买的普通襦裙,素雅的淡青色,外罩藕荷色棉袄,头发简单挽起,插一根木簪。虽不施粉黛,但眉眼清丽,气质温婉,坐在那儿,已引来不少茶客注目。
她有些局促,不时整理一下衣袖,偷眼看看林凡。这是她第一次以女装与林凡相见,心中忐忑,怕他笑话。
林凡却神色如常,给她斟了杯茶:“王姑娘不必拘束。今日只论武学,不论其他。”
“嗯。”王语嫣松了口气,捧起茶杯暖手,眼睛却亮起来,“林公子,这三日我一直在想你说的‘科学武学’,有些地方想不明白,正好请教。”
“请讲。”
“你说发力角度可以计算,这个我懂了。但内力呢?”王语嫣问得认真,“内力虚无缥缈,存于丹田,行于经脉,如何计算?如何优化?”
这个问题很关键。在传统武学观念里,内力是最玄妙的部分,讲究“悟性”“机缘”,难以言传。
林凡早有准备。他从怀中取出几张纸——是这三日抽空画的简图,有经脉示意图,有内息运行路线,还有几个简单的数学模型。
“我们先从最简单的说起。”他将一张图推到王语嫣面前,“这是人体经脉图,简化版。你看,任督二脉是主干,其他经脉是支流。内力从丹田出发,沿这些‘管道’运行,对吧?”
王语嫣点头。这是武学常识。
“那么问题来了,”林凡用笔在图上点了点,“内力为什么能流动?是什么力量在推动它?”
“是……意念?”王语嫣迟疑道,“心念所至,内息所及。”
“意念如何推动内息?”林凡追问,“意念是虚的,内息是实的。虚如何御实?”
王语嫣语塞。这个问题,她从未想过。所有武功秘籍都只说“意守丹田”“以意导气”,但“意”到底是什么,怎么“导”,从来说不清楚。
“我打个比方。”林凡在纸上画了个水车图,“你看,水从高处流下,推动水车转动。水为什么往下流?因为高低有差,水往低处流。这叫‘势能差’。”
他又画了个简单的经脉示意图,在丹田处标了个“高”,在四肢末端标了“低”:“内力运行,是否也类似?丹田是‘高处’,储存内力;经脉末梢是‘低处’,需要内力。于是内力从丹田流向四肢,就像水从高处流向低处。”
王语嫣皱眉思索:“可内力运行是循环的,从丹田出,绕行一周,又回丹田。水车的水流下去就流下去了,不会自己回来。”
“问得好。”林凡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这姑娘思维很敏锐,“所以内力循环,需要额外的‘动力’。这个动力是什么?”
他在图上画了个箭头,从丹田指向四肢,又画了个反向箭头,从四肢指向丹田:“我猜,是呼吸。”
“呼吸?”
“对。”林凡放下笔,开始演示,“你深吸一口气,感觉气息下沉,小腹微胀。这时丹田受压,内力被‘挤’向四肢。你缓缓呼气,气息上升,小腹回收。这时丹田形成负压,四肢的内力被‘吸’回丹田。一呼一吸,一挤一吸,内力就循环起来了。”
他边说边示范,呼吸深长绵缓,小腹随之起伏。王语嫣仔细观察,若有所悟。
“所以,”她慢慢道,“所谓‘以意导气’,其实是‘以呼吸导气’?意念的作用,是控制呼吸的节奏和深浅,从而控制内力的流速和流量?”
“聪明。”林凡笑了,“意念是方向盘,呼吸是发动机。没有发动机,方向盘转得再溜,车也动不了。但只有发动机,没有方向盘,车就会乱跑。二者缺一不可。”
这个比喻通俗易懂,王语嫣眼睛越来越亮:“难怪!难怪所有内功心法,都强调呼吸法门!我之前只当是配合动作,原来呼吸才是根本!”
“不止。”林凡继续道,“呼吸还能调节内力的‘质’。”
“质?”
“对。”林凡端起茶杯,做了个简单的演示,“你看,我快速短促地呼吸,像这样。”
他“呼呼”喘了几口气,很浅,很快。
“这种呼吸,吸入的氧气少,呼出的二氧化碳也少。内力运行会快,但浅,力量爆发强,但不持久。适合短时间爆发,比如轻功提纵,突袭刺杀。”
他又换成深长缓慢的呼吸,一吸一呼,绵长有力。
“这种呼吸,吸入的氧气多,内力运行慢,但深,力量绵长,适合持久战,比如防守、游斗。”
王语嫣听得入神,下意识跟着调整呼吸,试了几次,果然感觉体内气息流动的感觉不同了。
“原来如此……”她喃喃道,“那轻功呢?轻功提纵,一跃数丈,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更有意思。”林凡来了兴致,从怀里又掏出几张纸,上面画着简单的抛物线、受力分析图,“轻功的本质,是克服重力。人要跳得高,需要两个条件:一是向上的初速度足够大,二是在空中停留的时间足够长。”
他在纸上画了个小人,脚下画了个箭头向上:“初速度来自蹬地的力量。这个力量,等于体重乘以加速度。所以同样内力下,体重越轻,跳得越高。这就是为什么轻功高手多身材瘦削。”
王语嫣点头。确实,江湖上以轻功闻名的,没几个胖子。
“但光跳得高没用,还得落得稳。”林凡在抛物线顶端画了几个小人姿势,“在空中,可以通过调整身体姿态,改变重心,控制落点和姿态。比如前空翻、后空翻、鹞子翻身,本质上都是动量守恒的应用。”
“动量……守恒?”王语嫣又听到新词。
“简单说,就是动作的惯性。”林凡用手比划,“你快速转身,手臂张开,转得就慢;手臂收拢,转得就快。这是因为转动惯量变了。轻功高手在空中做各种动作,就是在不断调整转动惯量,控制旋转速度和方向。”
他边说边在纸上写下一串简单的公式:F=ma(牛顿第二定律),E=mgh(重力势能),还有动量守恒、角动量守恒的表达式。用的是现代符号,但在旁边用文字做了注释。
王语嫣看着那些奇形怪状的符号,一头雾水,但听林凡解释,又觉得条理清晰,无懈可击。
“所以,”她总结道,“轻功不是‘轻’,而是‘巧’。是用最小的力,做最大的功。是用对力量、速度、角度的精确控制,来达到看似不可能的效果。”
“正解。”林凡满意地点头。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
王语嫣低头看着那些图纸,久久不语。这三日,她反复琢磨林凡那日的“三度优化”理论,越想越觉得奥妙无穷。今日再听这番“科学武学”,更是如闻天书,却又如醍醐灌顶。
她从小在琅嬛玉洞看遍天下武学,自认对武功的理解已登峰造极。可今日方知,自己所见,不过冰山一角。那些玄之又玄的“内力”“轻功”“招式”,在这个书生口中,变成了可以计算、可以优化、可以系统训练的“科学”。
这感觉,就像一个人在山中走了几十年,自以为熟悉一草一木,忽然有人带他飞到空中,俯瞰全山,告诉他:你看,这座山是这个形状,这条路通向那里,那条河从这里发源。
视野完全打开了。
“林公子,”她抬起头,眼中闪着奇异的光彩,“你说的这些……能教我吗?我是说,系统地教。从最基础的开始,到你这些……公式,模型。”
“可以。”林凡点头,“但需要时间,也需要你配合。”
“怎么配合?”
“第一,忘掉你以前学的那些玄乎理论,从零开始,接受这套新体系。”林凡正色道,“第二,理论与实践结合。我讲原理,你尝试用身体验证。第三,严守秘密。这套理论若传出去,会引起轩然大波,甚至……杀身之祸。”
王语嫣神色一凛,郑重点头:“我明白。我发誓,绝不外传。”
“那好。”林凡收起图纸,“今天先讲这么多。你回去消化消化,三日后,还是这里,我们讲‘招式的数学优化’。”
“招式的数学优化?”王语嫣眼睛又亮了。
“对。”林凡道,“比如一剑刺出,速度、角度、力量,如何组合威力最大?防御时,格挡、闪避、卸力,哪种效率最高?这些都可以计算。”
王语嫣听得心驰神往。她仿佛看到一扇全新的大门在眼前打开,门后是一个秩序井然、条理分明的武学世界。
“三日后,我一定来!”她用力点头。
两人又聊了片刻,多是王语嫣提问,林凡解答。从内力运行到轻功原理,从发力技巧到呼吸配合,林凡深入浅出,用通俗的比喻和简单的数学,将复杂的武学道理讲得清清楚楚。
王语嫣如饥似渴地听着,不时在本子上记录——那是林凡送她的炭笔和草纸,比毛笔方便。她本就聪慧,记忆超群,许多道理一点就透,举一反三。
不知不觉,日头偏西。茶已续了三次,点心也吃得差不多了。
窗外雪停了,夕阳的余晖照在雪地上,泛着金红色的光。大相国寺的晚钟响起,悠长深沉,惊起一群栖在寺檐下的寒鸦。
“该走了。”林凡起身。
王语嫣也跟着站起来,脸上还带着未尽兴的遗憾。这三日,她沉浸在“科学武学”的新奇世界里,废寝忘食,今日一番长谈,更是收获满满。此刻要分别,竟有些不舍。
“林公子,”她跟在林凡身后下楼,忽然道,“你……为什么愿意教我这些?”
林凡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因为你有这个天分,也愿意学。知识不该埋没。”
“只是这样?”王语嫣追问。
林凡转过身,看着她。夕阳的余晖从窗外照进来,给他镀上一层金边。他的眼神清澈,平静,没有杂质。
“还因为,”他缓缓道,“我希望有人能明白,武功不该是神秘的、不可言传的。它应该像读书、像算术、像耕种一样,是可以通过系统学习掌握的技能。这样,普通人也能保护自己,弱者也能有尊严地活着。”
王语嫣怔住了。这个答案,超出了她的预料。她以为林凡会说是欣赏她的天赋,或者想利用她家的武学藏书,甚至……有那么一丝别的可能。
但都不是。这个书生的心里,装着更广阔的东西。
“我明白了。”她轻声说,眼中多了几分敬意。
两人走出茶楼,在寺前分别。雪后的空气清冽,呼出的白气在暮色中很快消散。
“三日后,还是这时辰。”林凡道。
“嗯。”王语嫣点头,犹豫了一下,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塞给林凡,“这个……给你。”
林凡接过,打开,是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绢帕,素白的底,角上绣着一枝小小的梅花。针脚细密,栩栩如生。
“我自己绣的,”王语嫣脸微红,“不值什么钱,就是……谢谢你教我。”
林凡看着那枝梅花,心中微动。他收起绢帕,点头:“谢谢。路上小心。”
“你也是。”
王语嫣福了福身,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林凡还站在茶楼门口,青衫落雪,身形挺拔,在暮色中像一棵孤直的松。
她咬了咬唇,加快脚步,消失在街角。
林凡看着她离去的方向,良久,从怀中取出那块绢帕。梅花绣得精致,仿佛能闻到淡淡的香。他想起《万梅剑法》,想起那神秘的“诚于剑,极于情”。
这姑娘……或许真是缘分。
他将绢帕仔细收好,转身朝甜水巷走去。
雪又开始下了,细碎的,温柔的,像谁的心事。
远处,大相国寺的钟声再次响起,在暮雪中传得很远,很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