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跨部门数据对接规范》草案只用了七天就完成了。
这七天里，玄宸——或者说“陈玄”——在考核司的小隔间里埋头苦干。桌上堆满了玉简、帛书、还有各种部门的原始记录。青蘅偶尔探头送些茶水点心，每次都见他保持同一个姿势：右手执笔快速记录，左手掐诀运算，眼神专注得仿佛在推演天机。
“陈玄道友，”青蘅忍不住说，“您这劲头，比当年考天境仙官时还拼。”
玄宸头也不抬：“数据规范是改革的基础，马虎不得。”
他说的是实话。作为天道主，他太清楚三界数据混乱带来的恶果：资源分配不公、效率低下、甚至滋生腐败。这套规范如果能推行，至少能让三界运转透明三成。
第七天傍晚，草案完成。
林悠悠拿到厚达三百页的玉简时，都愣了一下：“这么详细？”
“涵盖数据采集、记录、核对、共享、归档全流程。”玄宸指着目录，“还附了十七个附录，包括《计量单位统一标准》《数据异常处理指南》《跨部门协作沟通话术模板》……”
林悠悠快速翻阅。
越看，眼睛越亮。
这份草案不仅详细，而且实用。连“如何委婉提醒对方数据有误”“如何处理因方言导致的记录偏差”这种细节都考虑到了。
“陈玄，”她合上玉简，认真看着他，“你到底是从哪儿学的这些？”
玄宸顿了顿：“……书里看的。”
“哪本书能教这些？”
“《三界历代行政得失考》《天境典章汇编》《灵域宗门管理实录》……”玄宸报出一串书名，“还有……一些我自己总结的。”
林悠悠盯着他看了三秒，忽然笑了：“行，我不问了。不过——”
她把玉简推回来：“明天天境高层会议，你跟我一起去。”
玄宸一愣：“我？”
“草案是你写的，你最清楚细节。”林悠悠说，“而且，会议上肯定有人挑刺，你需要现场解答。”
她站起身，拍拍他肩：“好好准备。明天……可能不太轻松。”
—
翌日，天境议事云台。
人比平时少，但分量重。
除了云辰君，还有六位主事：司律殿、巡查司、司禄殿、藏书阁、炼器司、以及……司战部。
司战部主事是个魁梧的中年汉子，姓雷，据说脾气爆得像他的雷法。他一进门就大嗓门嚷嚷：
“什么数据规范？打仗的时候谁有空填表？敌人打过来，难道我要先写个《敌军来袭情况登记表》？”
林悠悠还没开口，玄宸就平静接话：
“雷主事，草案第三十二条有说明：紧急军情可先口头汇报，事后十二个时辰内补书面记录。另外，附录七有《战情速记符号表》，十二个符号可涵盖八成常规战况，书写时间不超过三息。”
雷主事一愣，接过林悠悠递来的玉简，翻到附录七。
确实，一套简洁的符号系统，雷、火、水、风等攻击类型都有对应符号，连“敌人数目”“我方伤亡”都可以快速标注。
“这……”雷主事皱眉，“谁想的？”
“我。”玄宸说。
“你一个文书懂打仗？”雷主事怀疑。
“不懂，所以请教了三位退役神将，参考了七十三场经典战役的战报记录。”玄宸调出水镜，显示调研过程，“最后筛选出最高频的十二个战况要素，设计成符号。”
雷主事不说话了，低头研究符号表。
司禄殿的新主事严正开口：“数据统一是好事，但各部门情况不同。比如我司禄殿，涉及灵石、丹药、材料等物资，计量单位本就复杂。草案要求全部转为‘标准灵石当量’，这换算起来……”
“附录三有《常用物资折算表》，输入原始数据，自动换算。”玄宸再次接话，“另外，草案建议各部门保留原始记录，标准折算只用于跨部门对接。”
严正点头：“这倒是可行。”
巡查司主事是个冷面女子，姓冷：“数据共享涉及权限。巡查司的部分卷宗，不宜对外公开。”
“草案第四章明确：数据分级管理。”玄宸翻到对应页，“绝密级、机密级、普通级。绝密级数据，仅限本部门最高权限者查阅；机密级，需申请审批；普通级，可跨部门共享。”
他顿了顿：“贵司的‘案件线索库’，草案建议设为机密级，但‘执法结果公示’可设为普通级——既保护侦查过程，又体现执法透明。”
冷主事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考虑得周全。”
藏书阁主事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妪，慢悠悠问：“那我们这些老古董呢？有些卷宗还是用古文字写的，怎么统一？”
“附录十一，《古文字转译指南》。”玄宸显然早有准备，“收录了七十九种常用古文字的现代对应写法。另外，草案建议藏书阁设立‘古卷数字化小组’，逐步将重要古籍转为标准格式——这还能创造就业岗位。”
老妪笑了：“你这孩子，连我们藏书阁的人手问题都想到了。”
一轮问下来，除了司战部雷主事还有些嘀咕，其他主事基本认可。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这么重要的规范，让一个筑基期小仙吏来讲解，是不是太儿戏了？”
所有人回头。
门口站着一位白袍老者，面容清癯，须发皆白，手持一柄白玉拂尘。他缓步走进，每一步都带着某种韵律，仿佛与天地共鸣。
司礼殿主事，孔慎。
天境资历最老的主事之一，掌管三界礼仪、典章、以及……一切“规矩”。
林悠悠心中一凛。
正主来了。
—
孔慎在空着的首位坐下——那是仅次于云辰君的位置。
他扫了一眼草案玉简，没翻，只淡淡道：
“数据规范，立意是好的。但三界运行，讲究的是‘道法自然’。强行统一，反而失了灵动。”
他看向玄宸：“小友，你可知，为何天境各部门记录方式各不相同？”
玄宸躬身：“请孔主事指教。”
“因为‘合适’。”孔慎说，“司战部要的是快，司禄部要的是准，藏书阁要的是全。你用一套规范框死所有人，看似整齐，实则扼杀特色。”
他顿了顿：“就像修行，有人练剑，有人炼丹，有人画符。你非要所有人都按同一套心法修炼，可能吗？”
这话很有迷惑性。
几位主事开始点头。
玄宸却不慌不忙：
“孔主事说得对，各部门确有特色。但草案并非要抹杀特色，而是建立‘通用接口’。”
“接口？”
“对。”玄宸举例，“就像灵域各宗门，修炼功法不同，但都要吸收天地灵气。灵气就是‘通用接口’。数据规范也一样——各部门内部怎么记录，可以保留特色。但跨部门对接时，转换成统一格式，就像不同功法转化出的灵力，本质都是能量。”
他调出水镜，显示一个示意图：
部门内部记录（保留特色）→ 转换为标准格式（对接）→ 其他部门接收后转为自有格式。
“如此一来，”玄宸总结，“既保留特色，又便于协作。”
孔慎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这年轻人，反应很快。
“即便如此，”他话锋一转，“推行此规范，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各部门要培训仙吏，要修改现有系统，甚至要调整岗位设置。这笔开销，谁来承担？”
“长远来看，规范推行后，因数据混乱导致的资源浪费、重复劳动、决策失误等损失会大幅减少。”玄宸说，“草案第六章有《成本效益分析》，以司禄殿为例，规范后每年可减少因账目不清导致的损失约五十万灵石。培训成本，不到五万。”
孔慎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小友确实有才。不过……”
他看向云辰君：“君上，此规范涉及三界根本，是否过于仓促？不如先选一两个部门试点，观察三年，再决定是否推广。”
三年。
这是典型的拖延战术。
三年后，改革热潮可能已过，林悠悠也可能调离，规范自然不了了之。
林悠悠正要开口，玄宸却先一步说：
“孔主事说得对，试点是必要的。但三年太长。”
“哦？你觉得多久合适？”
“三个月。”玄宸说，“草案已设计好试点方案：选三个不同类型部门——比如司禄殿（物资）、巡查司（案件）、藏书阁（典籍）——同时试点。每月评估，随时调整。三个月后，若效果显著，则推广；若问题太多，则暂停。”
他补充：“试点期间，考核司会派驻指导小组，协助各部门适应。费用……考核司承担。”
最后一句话，让几位主事眼睛一亮。
免费帮忙？那可以试试。
孔慎眼神微沉。
这小子，不仅思路清晰，还懂博弈。
“既然君上在此，”他不再纠缠，转向云辰君，“还请君上定夺。”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高处那位一直沉默的天道主。
玄宸——现在是“陈玄”——也抬头看去。
水镜那头，云辰君（他的真身）端坐着，玄衣如墨，神情淡漠。
他看看草案，又看看“陈玄”，再看看林悠悠。
然后，缓缓开口：
“准。”
一个字，尘埃落定。
孔慎袖子里的手，微微握紧。
—
散会后，林悠悠和玄宸并肩走出云台。
“你今天表现很好。”林悠悠说，“孔主事那种老狐狸，都能被你堵回去。”
玄宸：“是草案本身站得住脚。”
“别谦虚。”林悠悠看他一眼，“不过，你答应试点费用考核司承担……我们哪来那么多灵石？”
玄宸顿了顿：“我……可以想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林悠悠好奇。
“……认识几个做生意的朋友。”玄宸含糊道。
其实是打算从天境公库拨一笔特别经费——反正他是天道主，批个条子的事。
但这话不能说。
林悠悠也没追问，只说：“行，那就交给你。不过……”
她停下脚步，认真看着他：
“陈玄，你帮我这么多，到底图什么？”
玄宸沉默。
图什么？
起初是好奇，想看看这个“异界来客”怎么改革三界。
后来是欣赏，欣赏她的勇气、智慧、以及那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执着。
现在……
“图个心安。”他最终说，“我觉得，改革是对的。对的事，就该做。”
林悠悠看了他很久，忽然笑了：
“行，我信你。”
她转身继续走：
“走，请你吃顿好的。庆祝草案通过。”
—
两人去了天境最热闹的“云上坊”。
这是一条悬浮云街，两边全是食铺、茶楼、杂货摊。仙官们下班后常来这儿，喝杯茶，聊聊天，买点小玩意儿。
林悠悠熟门熟路地带玄宸进了一家小店，招牌上写着“忘忧居”。
老板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仙官，见林悠悠进来，眼睛一亮：
“林主事！稀客啊！还是老样子？”
“嗯，两份云吞面，一壶清心茶。”林悠悠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再加一份蜜露桃果脯。”
“好嘞！”
玄宸坐下，打量四周。
小店不大，但很干净。墙上贴着些泛黄的符箓，桌角摆着盆绿萝。客人多是普通仙吏，三三两两坐着，低声聊天。
“你常来这儿？”他问。
“嗯。”林悠悠倒茶，“以前加班晚了，就来这儿吃碗面。老板人好，有时我没带灵石，他也让我赊账。”
她顿了顿：“后来改革推行，有些老仙官不满，来这儿说我坏话。老板听了，当场拍桌子：‘林主事是真心为三界好！你们这些既得利益者懂什么！’差点打起来。”
玄宸想象那个画面，嘴角微扬。
“后来呢？”
“后来我听说，就来把账结了，还请老板喝了顿酒。”林悠悠笑，“他说，他儿子在灵域小宗门，因为改革，拿到了‘修炼进步奖’，现在修行更用功了。就冲这个，他挺我。”
她看向窗外：“改革啊，有时候不需要多高深的道理。只要让普通人看到希望，就有人支持。”
玄宸看着她侧脸，忽然觉得，这一刻的她，比在云台上侃侃而谈时，更真实，也更动人。
面来了。
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玄宸尝了一口，味道……很普通。
但林悠悠吃得很香。
“怎么样？”她问。
“不错。”玄宸说。
是真话。这面里，有种人间烟火气，是天境那些精致仙膳没有的。
两人安静吃面。
窗外，云街灯火渐亮，仙官们来来往往。
有那么一瞬间，玄宸希望时间停在这里。
他不是天道主，她不是改革者。
只是两个普通仙官，下班后一起吃碗面。
但很快，他收回思绪。
他是天道主，有责任在身。
而且，有些事，必须做。
—
吃完面，林悠悠说要去买点东西，让玄宸先回。
玄宸走在云街上，脑子里还在想数据规范的事。
忽然，有人在身后叫他：
“陈小友。”
回头，是孔慎。
“孔主事。”玄宸行礼。
孔慎笑容温和：“今日云台上，小友让老夫刮目相看。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玄宸心中一凛，面上不动声色：“请。”
两人走到一处僻静云亭。
孔慎看着远处的云海，缓缓道：
“小友才华出众，留在考核司，可惜了。”
“主事何意？”
“司礼殿缺个典章执事，正五品。”孔慎看向他，“你若愿意，明日就可调来。比在考核司当个文书，前途光明得多。”
玄宸明白了。
这是……招揽。
或者，是试探。
“谢孔主事厚爱。”他躬身，“但晚辈才疏学浅，恐难胜任。”
“是难胜任，还是……不想来？”孔慎眼神微深。
玄宸沉默片刻，道：“晚辈觉得，考核司更适合我。”
“因为林悠悠？”孔慎笑了，“那小丫头确实有意思，但……太年轻，太激进。跟着她，容易惹祸上身。”
他压低声音：“郑雍的事，只是个开始。三界这潭水很深，她搅得越凶，反噬越大。小友是聪明人，该知道怎么选。”
这话，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玄宸抬头，直视孔慎：
“晚辈愚钝，只知道对的事，就该坚持。”
孔慎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
“既然如此，”他转身，“那你好自为之。”
拂尘一甩，消失在云海。
玄宸站在原地，眼神渐冷。
这位孔主事……果然有问题。
—
回到考核司，林悠悠还没回来。
青蘅递来一枚传讯符：“上界来的，寒渊真君。”
玄宸接过。
寒渊真君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兴奋：
“林道友！告诉你个好消息！老夫在上界养猪场……升职了！”
玄宸：“……”
“现在不是技术顾问了，是‘灵兽司特聘高级指导’，主管上界所有灵猪的‘修仙素质教育’！”寒渊真君越说越激动，“老夫编的《猪式剑法入门》，被列为上界灵兽必修课！还有猪版《清心咒》、猪版《基础吐纳法》……现在上界的猪，个个精神抖擞，肉质都更鲜美了！”
玄宸扶额。
这都什么跟什么。
“还有更绝的，”寒渊真君继续，“上界有个长老，看老夫教猪教得好，问老夫愿不愿意转正，当上界仙官。老夫说不要，二十年后还得回去投胎。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投胎有什么好？在上界当猪仙，待遇优厚，包吃包住，还能继续练剑！’”
玄宸：“…………”
“老夫认真考虑了一下，”寒渊真君语气严肃，“觉得……好像有点道理。不过你放心，答应你的事，老夫记得。二十年后，准时回去投胎。就是……能不能投个好点的猪胎？上界这种？”
玄宸切断传讯，揉着太阳穴。
一头猪，在上界混成了高级指导，还想投胎成上界猪。
这都什么事啊。
但莫名的，他想笑。
也许，改革就是这样。
不一定非要轰轰烈烈。
能让一头猪找到人生……哦不，猪生价值，好像也不错？
—
深夜，云殿。
玄宸卸下伪装，坐在水镜前。
镜中显示着孔慎的三百年活动轨迹。
果然，三百年前天境宝库封印松动时，孔慎在场。
而且，他是当时负责检查封印的三人之一。
另外两人，一个早已陨落，一个在灵域隐居。
只有孔慎，一直留在天境，步步高升。
“是你吗？”玄宸轻声问。
水镜无言。
但答案，似乎已呼之欲出。
他看向窗外，月光洒落云海。
明天，试点就要开始了。
而暗处的较量，也该见分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