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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月初一,春闱放榜。

这一日的汴京城,仿佛是被沸水浇过的蚁穴,彻底炸了锅。贡院外的大街上人头攒动,挤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过去。榜下的捉婿人、报录的快马、看热闹的百姓,将那张淡黄色的皇榜围了个水泄不通。

林府大门口,早就张灯结彩。

大红的鞭炮挂了两长串,足有三丈长,从门楣一直垂到地上。几个腿脚利索的小厮手里拿着火折子,眼巴巴地望着巷口,就等着报录人的一声锣响,好点火听响。

正厅崇礼堂内,王氏穿着一身崭新的五福捧寿团花对襟大褂,头上戴着全套的赤金头面,端坐在正当中。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串佛珠,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有些发白。

“什么时辰了?”王氏问道,声音有些发紧。

“回大娘子,巳时二刻了。”王嬷嬷在一旁赔笑,“估摸着快了。这贡院离咱们这儿虽然不远,但今日街上人多,报录的人怕是被挤住了。”

“嗯。”王氏点了点头,强压下心头的焦躁,“赏钱都备好了吗?若是报了头名,赏那个报录的一百两!若是前十,赏五十两!”

“备好了,都备好了!全是足色的银锭子,就在托盘里放着呢。”王嬷嬷指了指旁边的桌案。

林正堂今日没去衙门,穿着一身喜庆的赭石色常服,手里端着茶盏,看似稳如泰山,实则那茶盏里的水面一直在微微晃动。

“修文呢?”林正堂问道。

“大少爷在书房呢。”王嬷嬷道,“说是心里慌,不敢出来听,让有了信儿再去叫他。”

“这孩子,还是沉不住气。”林正堂虽是责备,语气里却透着几分宠溺,“不过也是,头一回经历这种大事,难免的。等以后做了官,历练历练就好了。”

正说着,巷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锣鼓声。

“来了!来了!”

门口的小厮兴奋地大喊起来,手里的火折子就要往鞭炮引信上凑。

王氏猛地站起身,就连林正堂也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伸长了脖子。

然而,那锣鼓声并没有在林府门口停下,而是一溜烟地往巷子深处去了。

“捷报——贵府老爷高中贡士第三十六名——”

报录人的声音渐渐远去,最后停在了隔壁那户人家门口。那是礼部一个小主事的家,他那儿子考了三次才中。

林府门口的小厮手一抖,火折子差点掉在地上。

“没……没停?”王氏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怎么往后头去了?咱们林家在巷口,这报录的不长眼吗?”

“大娘子别急,别急。”王嬷嬷连忙扶住她,“这才刚开始报呢。咱们大少爷那是大才,肯定是在前头的甲榜,这后头的乙榜咱们不稀罕。”

“对,对。”王氏深吸一口气,重新坐下,“咱们是甲榜,得沉住气。”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巳时三刻。 午时。 午时二刻。

巷子里的锣鼓声响了一遍又一遍,鞭炮声此起彼伏,甚至能听到隔壁几条街传来的欢呼声。可唯独林府的大门口,死一般的寂静。

那两串喜庆的大红鞭炮,在风中孤零零地晃荡着,显得格外刺眼。

林正堂的脸色越来越沉,手中的茶早已凉透,却忘了让人换。

“怎么还没来?”林正堂终于坐不住了,“派去贡院看榜的人呢?死哪儿去了?”

“早派出去了,一共派了三拨人。”管家擦着额头上的冷汗,“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家丁跌跌撞撞地从大门外跑了进来,满头大汗,脸色煞白,帽子都跑丢了。

“老……老爷!大娘子!”家丁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怎么样?”王氏猛地冲过去,一把抓住家丁的衣领,尖声问道,“是不是中了?第几名?快说!”

家丁浑身发抖,不敢看王氏的眼睛,低下头,带着哭腔说道:“小……小的把皇榜从头看到尾,看了五遍……”

“五遍怎么了?你说名次啊!”王氏摇晃着他。

“没……没有大少爷的名字。”家丁把头磕在地上,“落……落榜了。”

轰隆——

仿佛一道晴天霹雳,狠狠地劈在了荣禧堂的屋顶上。

王氏松开手,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骨头,晃了两晃,眼看就要往后倒。

“大娘子!”王嬷嬷和几个丫鬟尖叫着冲上去扶住她。

“不可能!”林正堂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摔得粉碎,茶水溅湿了衣摆。他指着那个家丁,怒吼道,“你个狗奴才!是不是眼瞎看漏了?修文的文章连国子监的祭酒都夸过,怎么可能落榜!你敢诅咒主家,不想活了吗?”

“老爷饶命啊!”家丁磕头如捣蒜,额头都磕破了,“小的真的看了五遍!连乙榜最后一名孙山都看了,真的没有林修文三个字啊!小的怕看错,还特意找旁边的书生帮忙核对,真的没有啊!”

林正堂身子一软,跌坐在椅子上,脸色瞬间变得灰败如土。

没有。 真的没有。

满屋子的下人全都跪下了,大气都不敢出。那原本喜庆的红灯笼,此刻在众人眼里,红得像血,红得讽刺。

“我的儿啊——”

王氏突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她推开扶着她的丫鬟,捶胸顿足,“这老天爷不开眼啊!咱们修文那么用功,那个杀千刀的主考官是不是瞎了眼啊!为什么隔壁那个蠢货都能中,我的修文却中不了啊!”

她一边哭,一边抓起桌上的果盘、茶具,发疯似地往地上砸。

“噼里啪啦——”

碎瓷片四溅,满地狼藉。

“够了!”林正堂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嘶哑,“还嫌不够丢人吗?把大门关上!把那些鞭炮都给我撤了!别让人看笑话!”

“笑话?咱们已经是笑话了!”王氏披头散发,妆容也被泪水冲花了,状若疯妇,“为了今天,我吃了多少斋,念了多少佛?我甚至把修武那个丧门星都赶到祠堂去了!结果呢?还是没中!肯定是修武那个煞星冲撞了!我就说他不该回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踉跄的脚步声。

林修文不知何时站在了正厅门口。他依然穿着那身月白色的儒衫,只是此刻那衣衫显得格外单薄。他的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仿佛丢了魂。

“没……没中吗?”林修文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一阵风就能吹散。

王氏一见儿子,哭声戛然而止。她几步冲过去,一把抓住林修文的肩膀,长长的指甲掐进了他的肉里。

“修文!你说!你是不是在考场上睡着了?还是你把题看错了?”王氏摇晃着他,眼神狰狞,“你怎么能不中呢?你怎么对得起我?怎么对得起你爹?咱们林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林修文任由母亲摇晃,没有反抗,也没有辩解,只是木然地看着地上的碎瓷片。

“母亲,我尽力了。”林修文喃喃道。

“尽力?尽力会有这个结果?”王氏歇斯底里地吼道,“你看你弟弟修雅,整天不学无术也就罢了。你是嫡长子啊!你是文曲星下凡啊!你是不是根本就没用心背书?是不是被那个苏文渊带坏了,只想去搞什么诗会?”

“你给我说话啊!你哑巴了吗?”王氏一巴掌扇在林修文脸上,“啪”的一声脆响。

林修文的头被打偏过去,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行了!”林正堂站起身,看着失魂落魄的大儿子,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和厌恶,“既然没中,那就是学艺不精。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回书房去!把那些文章再给我背一百遍!三年后再考!若是再考不中,你就别进林家的祖坟!”

林修文缓缓转过头,看着那个一直被自己视为天的父亲,又看了看那个正对自己破口大骂的母亲。

突然,他笑了。

那笑容极其诡异,带着三分癫狂,七分绝望。

“祖坟?”林修文低声笑了起来,“进不进祖坟,有什么要紧?反正活着的时候,也就是个只会背书的傀儡。”

“你说什么?”林正堂大怒,“你这逆子!还敢顶嘴?”

林修文没有理会父亲的咆哮,他推开王氏的手,转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我去读书……我去读书……”他一边走一边念叨,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凄厉的喊声,“我去读那些骗人的鬼书!”

他冲出了荣禧堂,身影消失在回廊的尽头。

……

林府东院,墨香斋。

这里曾经是全府最安静、最神圣的地方,此刻却成了一个疯子的战场。

“哗啦——”

书架被推倒,成百上千卷的经史子集像雪崩一样塌了下来。

“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林修文手里拎着一坛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的烈酒,一边灌一边发疯似地撕扯着地上的书。

“什么‘学而优则仕’!什么‘治国平天下’!全是狗屁!”

他抓起一本《礼记》,用力撕得粉碎,纸屑满天飞舞。

“让我写策论,让我写《祀与戎》!我想写我想说的话,我想写这大宋如今是内忧外患,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可是我不敢!我不行!”

林修文灌了一大口酒,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父亲让我揣摩圣意,让我写太平文章!我写了!我把那些歌功颂德的废话写得花团锦簇!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不中?”

他踉跄着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孔子像。

“圣人?你也救不了我。”林修文举起酒坛,狠狠地砸向那幅画像。

“哐当!”

酒坛碎裂,酒液泼洒在圣人像上,如同血泪。

门外的小厮和丫鬟们吓得缩在院子角落里,没人敢进去劝。大少爷平日里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今天这副吃人的模样,实在是太吓人了。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进了院子。

“都滚远点。”

林修武沉着脸,冷冷地扫视了一圈那些下人。

下人们如蒙大赦,纷纷逃散。

林修武推开书房的门,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屋内一片狼藉,书本、笔墨、碎瓷片铺满了一地,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林修文正瘫坐在那堆废纸中间,手里抓着半截断笔,眼神涣散地盯着房梁。

“喝够了吗?”林修武跨过一地的狼藉,走到兄长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林修文缓缓抬起头,看清了来人,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哟,这不是二弟吗?来看大哥笑话了?来看那个‘文曲星’是怎么变成落水狗的?”

“没那个闲工夫。”林修武蹲下身,一把夺过林修文手里的断笔,扔到一边,“想死就去找根绳子,别在这儿糟蹋东西。”

“糟蹋?”林修文指着满地的书,“这些本来就是垃圾!二弟,你知道吗?我羡慕你。真的羡慕你。”

他突然抓住林修武的衣领,把脸凑过去,满嘴的酒气喷在林修武脸上:“你在战场上杀人,刀子进,红刀子出,痛快!可是我呢?我在这书房里,被这些软刀子割肉!一刀一刀,不见血,却疼得要命!”

“我知道。”林修武任由他抓着,声音平静,“所以我没选这条路。”

“可是我没得选啊!”林修文松开手,嚎啕大哭起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我是嫡长子!母亲说我是林家的顶梁柱,父亲说我是光宗耀祖的希望。我背着这几千斤的担子,我想扔,可是扔不掉!扔了就是不孝!就是大逆不道!”

“今天没中,母亲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仇人。父亲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堆垃圾。”林修文把头埋在膝盖里,浑身颤抖,“二弟,你说,我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给他们长脸吗?那我自己的脸呢?我自己的命呢?”

林修武看着痛哭流涕的大哥,心中那点因为母亲偏心而产生的怨气,此刻竟烟消云散了。

原来,在这座宅子里,谁都不好过。

嫡子有嫡子的枷锁,庶子有庶子的艰难。这林府,就是一个巨大的磨盘,把每个人的骨头都磨得粉碎,然后榨出那点名为“家族利益”的血油来。

“大哥。”林修武伸出手,按在林修文颤抖的肩膀上,“没中就没中吧。天塌不下来。”

“塌了……在我心里,天已经塌了。”林修文喃喃道。

“那是你顶得太久了。”林修武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累了就睡一觉。明天醒来,太阳照样升起。父亲母亲骂你,那是他们的事。你自己若是看不起自己,那才是真的完了。”

林修文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弟弟:“二弟,你不恨我吗?这些年,家里好的都给了我,你什么都没有。”

“恨过。”林修武坦然道,“但现在不恨了。因为我发现,你得到的那些‘好的’,其实也是毒药。你吃得太多,中毒太深了。”

林修文怔住了,似乎在咀嚼这句话的意思。

“起来吧。”林修武站起身,伸手去拉他,“地上凉。你的身子骨弱,经不起折腾。若是病了,母亲又要去庙里烧香,全府又要跟着吃斋。我可不想再啃那个冷豆腐了。”

听到“冷豆腐”三个字,林修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中带泪。

“二弟,你这张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损了?”

“跟清素学的。”林修武一把将林修文拉起来。

林修文脚下虚浮,一个踉跄,直接倒在了林修武的背上。

“背我。”林修文突然耍起了酒疯,双手搂住弟弟的脖子,“小时候你背过我,那是为了偷摘后园的枣子。今天再背我一次,送我回房。”

林修武无奈地摇了摇头,双手托住大哥的腿弯,毫不费力地将他背了起来。

“行,背你。”

林修武背着林修文,走出了那间满是废纸和酒气的书房。

夕阳的余晖洒在院子里,将兄弟俩的影子拉得重叠在一起。

“二弟。”趴在背上的林修文突然轻声说道,“其实那道题《祀与戎》,我写了一半真话。”

“哦?写的什么?”

“我写:祀者,守成之本;戎者,进取之基。如今大宋,重祀而废戎,犹如跛足而行,虽有繁华,终难长久。”

林修武的脚步微微一顿,随即继续往前走,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写得好。”

“可是主考官不喜欢。他说我危言耸听,不识大体。”林修文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几分醉意,“二弟,你说,咱们大宋,真的会亡吗?”

“只要还有人在磨刀,就不会亡。”林修武坚定地说道。

“磨刀……对,你要磨刀。”林修文嘟囔着,“我也要磨刀……可是我的刀在哪儿呢?”

“在心里。”

林修武背着大哥穿过长长的回廊。路上遇到的下人们纷纷避让,惊讶地看着这一幕。

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嫡长公子,此刻像滩烂泥一样趴在那个被全府嫌弃的庶出校尉背上。但奇怪的是,这一刻,没人觉得林修武卑微,反而觉得他的背脊挺得比谁都直。

到了林修文的卧房门口,林修文已经睡着了,发出一阵轻微的鼾声。

林修武轻轻将他放在床上,帮他脱去鞋袜,盖好被子。

看着大哥那张即便在睡梦中依然紧皱眉头的脸,林修武叹了口气。

“睡吧,哥。”林修武低声道,“等你醒了,这世道还得接着熬。不过你放心,只要我手里还有刀,这林家,塌不了。”

他转身吹灭了蜡烛,走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门外,月亮升起来了,清冷的光辉洒在院子里。

林修武看了一眼荣禧堂的方向,那里依然灯火通明,隐约还能听到王氏的哭骂声。

他摇了摇头,大步朝西院走去。

那里有清素,有母亲,还有那把断刀。那里虽然破旧,虽然寒冷,但那里才是真实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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