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站台凛冽的风,像无数细密的冰针,穿透棉袄扎进骨头缝里。
林薇裹紧衣领,随着人流走出车站。站前广场上停着几十辆解放牌卡车,车斗上搭着绿色帆布篷,车身上用白色油漆刷着标语:“屯垦戍边,建设边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
各兵团、各农场的接站人员举着木牌,用带着浓重东北口音的普通话高喊:“三师五团的这边集合!”“二师七连的跟我走!”
喧嚣,混乱,却也井然有序。
“沪东来的知青!沪东的!”一个穿着褪色军装、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挥舞着手中的名册,“都过来登记!”
林薇跟着同车来的几十个上海知青聚拢过去。苏白柔紧紧跟着秦卫东,几乎寸步不离。沈清姿则落在人群最后,低着头,像个沉默的影子。
“我叫王建国,是咱们七连的指导员。”中年男人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欢迎同志们来到北大荒!现在点名,念到名字的答‘到’!”
他开始按名单念名字。每念一个,就有人大声应答,声音里透着兴奋、紧张,或者茫然。
“秦卫东!”
“到!”秦卫东的声音浑厚有力。
王建国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在名字旁做了记号。
“苏白柔!”
“到。”苏白柔的声音柔柔弱弱,却足够清晰。
“林薇!”
“到。”林薇平静应答。
王建国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对她的镇定有些意外。
名单继续。最后,他念道:“沈清姿。”
声音有些迟疑,显然注意到了成分栏的备注。
人群中一阵轻微的骚动。有几个知青下意识地挪开了一点距离。
“……到。”沈清姿的声音很低,几乎被风声淹没。
王建国皱了皱眉,但还是划掉了名字,高声说:“好,人都齐了!现在按顺序上车!行李放车斗里,人坐两边!动作快,天黑前得赶到驻地!”
解放卡车的车斗很高,男知青们纷纷往上爬,再把女知青拉上去。秦卫东身手矫健地先跳上车,然后转身伸手:“来,我拉你们。”
苏白柔第一个把手递过去,秦卫东轻松将她拉上车。她站在车斗里,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脸上带着矜持的微笑。
林薇没等秦卫东伸手,自己抓住车斗边缘,用力一撑,干净利落地翻了上去。动作虽然不如秦卫东那样轻盈,但也足够熟练。
王建国在下面看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轮到沈清姿时,她试了两次,都没能爬上去。她的身体太弱,行李虽然不重,但也成了负担。
“快点!”有人催促。
秦卫东再次伸手:“来。”
沈清姿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伸手握住。秦卫东用力一拉,将她拉上车斗。她的手冰凉,指尖还带着轻微的颤抖。
“谢谢。”她低声道,迅速松开手,退到角落。
卡车发动,喷出浓黑的柴油烟,驶离车站。
车斗里挤满了人,大家都坐在两侧的长条木板上,膝盖顶着膝盖。帆布篷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冷风从缝隙灌进来,所有人都缩成一团。
林薇找了个靠里的位置坐下,把行李袋垫在背后,稍微挡点风。苏白柔挨着秦卫东坐下,沈清姿则缩在最靠外的角落,尽量不占地方。
车队驶出哈尔滨市区,进入广袤的原野。
这才是真正的北大荒。
一望无际的草甸,枯黄的芦苇在风中起伏如浪。远处是绵延的丘陵,山上覆盖着深绿色的松林。天空是那种北方特有的高远湛蓝,云朵低垂,仿佛伸手就能碰到。
空气冷冽而清新,带着草叶腐烂和泥土冻结的混合气味。
“真大啊……”有人轻声感叹。
“好荒凉。”另一个声音说。
没有人再说话。所有人都望着窗外这片陌生的土地,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激动、忐忑、茫然,还有对未来的隐隐畏惧。
卡车在颠簸的土路上行驶了两个多小时。太阳西斜时,前方出现了一片低矮的建筑群。
“到了!”王建国从前座探出头来,“前面就是咱们七连驻地!”
车队驶入一片开阔地。几排红砖平房呈“冂”字形排列,房顶铺着油毡纸,烟囱冒着袅袅炊烟。房子周围是开垦出来的田地,收割后的玉米秆还立在地里,像一片枯黄的森林。
更远处,是连绵的草甸和沼泽,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尽头。
卡车停下,知青们纷纷跳下车。
“都站好!”王建国跳下车,拍着手,“欢迎来到七连!我是指导员王建国,这位是连长赵大山!”
一个身材魁梧、方脸阔口的中年男人走上前,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结实黝黑的肌肉。
“同志们辛苦了!”赵大山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咱们七连条件艰苦,但人心齐!从今天起,你们就是七连的人了!要记住,来北大荒不是享福的,是来建设、来锻炼的!有没有信心?”
“有!”几个男知青高声回应,女知青们则小声附和。
“好!”赵大山满意地点头,“现在分配宿舍!男同志住东边那两排,女同志住西边那排!两人一间,自由组合!半小时后食堂开饭!”
人群散开,开始找自己的行李,寻找合住的同伴。
苏白柔立刻看向林薇,柔声说:“薇薇,咱们住一间吧?互相有个照应。”
按照原著,原主和苏白柔确实是室友。这也给了苏白柔无数机会在原主耳边“无意”说秦卫东的好话,引导原主做出各种蠢事。
“不了。”林薇平静拒绝,“我睡觉轻,怕影响你。”
苏白柔愣住了:“可咱们一路上不是挺好的……”
“白柔同志,”林薇打断她,“我觉得咱们性格不太合。你心思细,我粗枝大叶,住一起反而容易闹矛盾。还是各自找合得来的同志吧。”
这话说得直接,却也在理。苏白柔脸色微白,咬着嘴唇,眼中浮起水光:“薇薇,你是不是还在生我气……”
“没有。”林薇语气坚决,“就是觉得不合适。”
她不再多说,拎起自己的行李,走向女宿舍那排平房。
身后,她听见苏白柔委屈的声音:“秦同志,我是不是真的哪里做得不好……”
林薇没回头。
女宿舍是一排低矮的红砖房,每间房门口钉着木牌,上面用粉笔写着房号。门是简陋的木板门,窗户上糊着报纸,有些已经破了,用胶布粘着。
走廊里弥漫着一股霉味和石灰水的混合气味。
已经有女知青在挑选房间了。林薇往里走,在靠中间的一间房门口停下。这间房窗户相对完整,位置也避风。
她推开门。
房间很小,不到十平米。靠墙摆着两张简陋的木床,床板上铺着草垫子。一张掉漆的木桌靠窗放着,两把木凳。墙角有个铁皮炉子,烟囱通向窗外。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灰扑扑的水泥地面,墙壁刷着白灰,已经泛黄起皮。
这就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她要住的地方。
林薇放下行李,开始收拾。她把被褥铺在床上——母亲特意准备的新棉被,厚厚的,虽然布料粗糙,但很暖和。衣服叠好放在床头,洗漱用品摆在桌上,笔记本和钢笔收进抽屉。
收拾妥当后,她走到窗边,透过报纸的缝隙往外看。
夕阳西下,天边烧起橘红色的晚霞。炊烟从各间房屋的烟囱升起,在晚风中袅袅散开。远处的草甸在霞光中镀上一层金边,美得壮阔,也美得苍凉。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女知青们陆续入住,房间渐渐被填满。
“这条件也太差了……”
“窗户都漏风,晚上怎么睡啊?”
“听说冬天零下四十度呢……”
抱怨声、叹息声、还有压抑的哭泣声。
林薇静静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她经历过比这更艰难的处境——前世刚入职场时,住过地下室,吃过泡面,连续加班七十二小时。眼前的困难,还不至于让她崩溃。
门外传来迟疑的脚步声。
林薇转头,看见沈清姿站在门口,手里拎着那个瘪瘪的帆布包。她看着林薇,眼神里有犹豫,还有一丝近乎恳求的什么。
“这间……有人吗?”她轻声问。
林薇看着她苍白瘦削的脸,点了点头:“还有一个空位。”
沈清姿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光。她走进来,看了看另一张床,将帆布包轻轻放下。
“谢谢。”她说。
“不客气。”林薇回答,继续望向窗外。
沈清姿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她的行李少得可怜:一套换洗衣物,薄薄的被子,毛巾牙刷,还有那几本线装书和笔墨。
她把书小心地塞在枕头底下,然后用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铺在桌上,将笔墨整齐地摆好。动作细致而专注,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林薇看着她做这些,忽然开口:“你会画画?”
沈清姿的手顿了一下,点了点头:“学过一点。”
“能教我吗?”林薇问。
沈清姿抬起头,眼中闪过讶异:“你想学画画?”
“想学点东西,打发时间。”林薇说,“当然,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沈清姿沉默了片刻,轻声说:“没什么不方便的。只是……画不好。”
“没关系。”林薇说。
两人没再说话。沈清姿继续整理,林薇则从行李袋里翻出母亲塞的那包红糖,掰了一小块,放进自己的搪瓷缸里,又倒上热水。
红糖的甜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她将缸子递向沈清姿:“喝点热的,暖暖身子。”
沈清姿看着她,又看了看那缸红糖水,眼神复杂。最终,她接过来,小声说:“谢谢。”
她捧着缸子,小口小口地喝。热糖水下肚,她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走廊里传来哨声,接着是王建国的喊声:“开饭了!所有人到食堂集合!”
食堂在宿舍区东侧,是一间更大的平房。走进去,里面摆着十几张长条桌和长凳,能容纳百十号人。屋顶挂着几盏昏黄的电灯,墙壁上贴着标语:“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节约粮食,反对浪费”。
空气中弥漫着大锅饭的味道——玉米碴子、白菜、还有隐约的肉腥气。
知青们排队打饭。饭菜很简单:玉米面窝窝头,白菜炖土豆,每人一勺,几乎看不到油星。唯一算得上“荤”的,是每人分到的一小截咸鱼,黑乎乎的,硬得像木头。
“就吃这个?”有人小声抱怨。
“知足吧!听说前几年闹灾,连窝窝头都吃不上!”
“快吃,吃完回去收拾,明天一早要上工!”
林薇领了自己的那份,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苏白柔端着饭盒,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秦卫东那桌坐下,和他身边的几个男知青有说有笑。
沈清姿端着饭盒,看了看满屋子的人,最终默默走到林薇对面坐下。
两人默默吃饭。窝窝头粗糙剌嗓子,白菜炖土豆寡淡无味,咸鱼咸得发苦。但林薇吃得很认真,一口窝窝头,一口菜,细嚼慢咽。
沈清姿吃得很慢,很艰难。她似乎没什么胃口,只是机械地往嘴里送食物。
吃到一半,她忽然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东西——是用手帕仔细包着的。
她打开手帕,里面是林薇给她的那块桃酥。虽然碎成了几块,但依然完整。
沈清姿拿起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然后,她拿起那截咸鱼,用小刀仔细地切成薄片,一片片铺在窝窝头上。又从白菜里挑出几片完整的菜叶,仔细摆好。
她的动作很轻,很专注。粗糙的窝窝头、黑乎乎的咸鱼、烂糊的白菜,在她手中,竟然被摆放出一种奇异的、近乎艺术的形态——咸鱼片呈扇形铺开,菜叶点缀其间,虽然食材简陋,却有一种刻意的美感。
林薇看着,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在这个粗粝的、只求温饱的环境里,沈清姿却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坚持着某种东西——对美的追求,对生活的尊重,哪怕这生活已经艰难到极点。
沈清姿摆好后,抬头看了林薇一眼,眼神里有一丝赧然,但更多的是平静。
“这样……好看一点。”她轻声说。
林薇点点头,也拿起自己的咸鱼,学着沈清姿的样子,切成薄片,仔细摆好。她的刀工不如沈清姿精细,摆得也不如她好看,但确实,这样吃起来,感觉不同了。
“确实好看。”林薇说。
沈清姿嘴角微微扬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是林薇第一次看到她笑——很浅,很快消失,但确实存在过。
两人继续吃饭。这一次,吃得更慢,更用心。
旁边桌的苏白柔看到这一幕,眉头微蹙,小声对秦卫东说:“秦同志,你看她们……把咸鱼摆成那样,像什么样子。”
秦卫东看过去,目光在林薇和沈清姿脸上停留片刻,摇了摇头:“没什么,吃饭吧。”
但他的眼神里,有一丝思索。
晚饭后,天色完全黑下来。北大荒的夜晚来得早,也来得彻底。没有城市的光污染,星空格外清晰,银河横跨天际,璀璨得令人屏息。
气温骤降,呼气成霜。
林薇和沈清姿回到宿舍。沈清姿熟练地生起炉子——她显然不是完全不懂生活的娇小姐。柴火是配发的,干燥的劈柴很快燃起,橘红色的火光映亮了小屋。
温暖慢慢弥漫开来。
沈清姿坐在桌边,摊开一张纸,拿起毛笔,蘸墨,开始画画。
林薇没有打扰她,只是坐在自己床上,借着炉火的光,看那本《人民日报》。但她的目光,时不时会飘向桌边那个专注的身影。
毛笔在纸上游走,线条流畅。沈清姿画的是一枝梅——嶙峋的枝干,疏落的花朵,在昏黄的灯光下,竟有一种孤傲的美感。
她画得很专注,完全沉浸在笔墨的世界里。炉火在她脸上跳跃,给那张苍白的面孔镀上一层温暖的色调。
那一刻,她不像个落魄的资本家小姐,倒像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艺术家。
林薇静静看着,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
这个女孩,不该就这样消失在北大荒的寒冬里。
她值得活下去,活得更好。
窗外,北风呼啸,卷起地上的积雪,扑打在窗户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屋内,炉火噼啪,墨香淡淡。
两个来自不同世界、本不该有交集的灵魂,在这个荒原上的简陋小屋里,共享着一方温暖,一顿“艺术”的晚餐,和一个开始。
虽然只是开始。
但有些开始,一旦发生,就会改变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