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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大概是死了。
不然怎么会变得这么轻呢?
我好像飘在半空中,看着下面乱糟糟的一切。
我看见好多穿白衣服的人推着一张床在跑,床上躺着一个满脸是血的老太太。
那个老太太真丑啊,满脸皱纹,头发稀疏,浑身都是脏兮兮的泥水。
这就是我吗?
奇怪,我明明记得我是个小姑娘呀。
忽然,一阵剧烈的疼痛把我拽回了身体里。
那感觉就像有人用锤子在敲我的脑壳,要把那些糊成一团的记忆强行敲开。
“滴……滴……滴……”
耳边是仪器的声音。
我费力地睁开眼,入眼是一片惨白的天花板。
“医生!医生!她醒了!”
一个惊喜又沙哑的声音在耳边炸响。
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世界从模糊的光斑逐渐变得清晰。
白色的天花板,挂在架子上的输液瓶,还有那个趴在床边、眼睛肿得像核桃的女人——我的女儿,林晓。
“妈!妈你吓死我了!”晓晓抓住我的手,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砸在我的手背上,烫得我心里一颤。
我想张嘴安慰她,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一瞬间,那些混乱的、颠倒的记忆碎片,突然像退潮后的礁石一样,清晰锐利地浮现出来。
雨夜,泥水,大伟狰狞的脸,那记要把我牙齿打落的耳光,还有那个被抢走的存折……
我叫王秀英,今年七十岁。
我有阿兹海默症,已经糊涂了整整三年。
但这三年里,每一件发生过的事,其实都像刻录机一样印在我的脑子里,只是我失去了读取它们的钥匙。
而现在,那把钥匙回来了。
我想,这大概是老天爷看我活得太窝囊,死得太冤枉,特意施舍给我的最后一点时间。
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
那个我不愿意看见的身影走了进来。
大伟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甚至还喷了点古龙水,掩盖住了那股让人作呕的人渣味。他手里拿着一叠厚厚的单据,脸上挂着那种令人生厌的假笑。
看到我醒了,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走过来,看都没看我一眼,直接把单据拍在床头柜上。
“哟,醒了?命真大。”他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转头看向晓晓,语气瞬间变得不耐烦,“老婆,你也看见了,ICU一天好几千。刚才医生说了,这脑出血虽然止住了,但以后说不定就是个瘫痪,还得有人24小时伺候。咱们哪有那个闲钱?”
晓晓还在给我擦脸,听到这话,动作僵住了。
“那是我妈!她是被谁害成这样的?!”晓晓猛地站起来,红着眼睛吼道,“要不是你把她推倒,她会脑出血吗?!”
“你少血口喷人!”大伟立刻提高了嗓门,“那是她自己发疯跑出去摔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再说了,那个存折里的钱呢?我看就是她自己藏起来弄丢了!”
提到存折,晓晓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那里面有三十万啊……那是妈给我留的救命钱……”
“屁的三十万!”大伟不屑地嗤笑,“这老太婆精得很,早就把钱转移了!”
他逼近一步,眼神变得凶狠。
“我告诉你,现在只有两条路。第一,把那笔钱交出来,给她治病。第二,现在就签字放弃治疗,拉回那个便宜的疗养院去,别在这烧钱了!咱儿子马上要买婚房,首付还差二十万,你看着办!”
晓晓被逼得步步后退,靠在墙角,浑身发抖。
“大伟,你怎么能这么狠心……那是咱们妈啊……”
“狠心?我是为了这个家!”大伟抓着晓晓的肩膀摇晃,“你清醒点!她已经是个废人了!难道你要为了一个快死的老太婆,毁了儿子的前程吗?!”
晓晓哭得喘不上气,眼神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我躺在床上,心如刀绞。
我的傻囡囡啊,被我保护得太好了,就像温室里的花,根本经不起这狂风暴雨。她哪里斗得过这头披着人皮的狼?
我不怪她软弱。
这都是我惯的。
既然是我惯出来的,那这最后一次风雨,还得我这个当妈的来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