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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自从那次山中遇险,十安心中对蒋时序除了惯有的敬畏和偶尔的调皮之外,又悄悄滋生了一份更深的感激与关切。

她开始不由自主地留心他的身体状况,每天打坐时偷偷观察他咳嗽是否好转。

下午去藏经阁洒扫,也总是忍不住多问一句:“住持,今天感觉好些了吗?药按时喝了吗?”

蒋时序对她的关心,起初只是用简短的“嗯”、“尚可”来回应,眼神依旧平静无波。

但渐渐地,他不再对她的询问感到被打扰,有时甚至会在她放下温热汤药或悄悄在他案头放一碟洗净水果时,抬眸看她一眼。

那目光深沉,意味难明,却不再是完全的疏离。

十安有时也会在微信上跟沈知微聊天。

她本就藏不住话,又觉得沈姨是真心关心住持(也是他妈妈),便像竹筒倒豆子般,把那天山上遇险,住持如何找到她,如何掉进坑里,如何背她、送她上去,又把衣服给她穿结果自己冻病的事,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沈知微。

当然,她没敢说自己让住持背,只说是自己站不住,住持好心帮忙。

手机那头的沈知微,听着十安绘声绘色又带着后怕和感激的描述,心中又是心疼儿子,又是抑制不住的激动欣喜。

心疼他病了一场,更欣喜于他能为一个女孩做到如此地步——亲自去寻,不惜身陷险境,甚至不顾自身身体将衣物给予对方。

这在她看来,简直是十年来从未有过的迹象。

儿子的心,那冰封的湖面,真的因为这个小太阳般的女孩,开始融化了。

年关将近,山中的寒气更盛。

十安的爸妈虽然女儿不在身边过年,但牵挂半点不少。

寄来了一个大包裹,里面是厚厚的羽绒被、保暖内衣、围巾手套,还有各种预防感冒的冲剂、维生素,塞得满满当当,仿佛要把整个家的温暖都打包过来。

几乎同时,沈知微的包裹也到了。

除了许多精致的点心和零食,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小铁盒。

十安打开一看,是色泽金黄、肉质饱满的杏干,闻着有淡淡的、自然的果酸和蜜甜香气。

她尝了一个,酸酸甜甜,很是开胃。

她记得沈姨在微信里提过一句:“时序小时候挺爱吃这个牌子的杏干,说提神。给你也寄点尝尝。”

十安看着那盒杏干,心里有了主意。

她找出一个素净的白瓷小碟,仔细地将杏干一颗颗摆好,金黄的果脯衬着洁白的瓷碟,煞是好看。

她端着碟子,像献宝一样,兴冲冲地跑向藏经阁。

“住持!”她将碟子轻轻放在他的梨木案头,声音轻快。

“这个杏干很好吃,酸酸甜甜的,你尝尝看!”

蒋时序的目光从经卷上移开,落在那个白瓷碟上。

金黄色的杏干,熟悉的光泽,仿佛熟悉的包装隐约可见。

他拈起一颗,放入口中。

熟悉的、带着阳光气息的酸甜滋味瞬间在舌尖化开,混合着一丝极淡的、属于童年和过往记忆的慰藉。

这种杏干,是京城老字号的特产,他读书时书房里常备,每每思考难题或读书困倦时,便会拈一颗含在嘴里,觉得醒神清心。

出家后,便再未刻意寻过,也几乎忘记了这滋味。

他缓缓咀嚼着,那熟悉的味道仿佛一把小小的钥匙,不经意间打开了一扇通往遥远过去的门。

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十安。

是她……特意找来的?还是巧合?

十安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以为他觉得太酸,连忙解释:“是不是很好吃?这是……别人送给我的,我觉得味道不错,就分给你一点。”

她没说是沈姨寄的,怕他多心。

见他没说话,只是看着自己,十安又自说自话地忙碌起来:“吃杏干有点干,我给你泡壶茶吧!我妈妈说,吃蜜饯果脯配热茶最好了,解腻又暖胃!”

说着,也不等他同意,便熟门熟路地去取了他常用的紫砂壶和茶叶,动作虽不十分娴熟,却带着一股子天然的殷勤。

蒋时序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小小的身影在宽大的藏经阁里穿梭,烧水,洗杯,投茶,冲泡……热气袅袅升起,带着茶香,混合着口中残留的杏干酸甜,竟让这冷寂的阁楼,平生出一股奇异的、属于人间的烟火暖意。

他没有阻止,只是沉默地看着,然后将碟中剩下的杏干,又拈起一颗。

……

除夕前两天,酝酿了许久的大雪终于纷纷扬扬地落下。

起初是细密的雪粒,很快便成了鹅毛般的雪花,铺天盖地,将古林寺彻底笼罩在一片纯白静谧之中。

寺里众人都待在屋内,院中罕见人迹,只有雪花无声堆积,将世间一切喧嚣与色彩都温柔覆盖。

十安到底年轻,耐不住寂寞。

她穿上妈妈寄来的、厚实暖和的雪地靴,又套上了那件特意为过年准备的汉服式样冬袄。

那是一件对襟立领的款式,衣身是正红色,滚着白色的毛边,领口和袖口都镶着一圈蓬松柔软的白色绒毛,衬得她小脸越发白皙红润,在素白的雪景中,如同一枝骤然绽放的红梅,鲜艳夺目,生气勃勃。

她像只出笼的雀鸟,欢快地跑到藏经阁前的空地上。

厚厚的积雪没过脚踝,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在万籁俱寂中格外清晰悦耳。

她先是小心翼翼地踩出一个个脚印,接着胆子大了,开始小跑,转圈,甚至故意用力跺脚,看雪花飞溅。

玩得兴起,她干脆向后一仰,整个人直挺挺地躺倒在了厚厚的雪毯上。

冰凉的雪透过衣料传来丝丝寒意,却更激起了她的兴奋。

她睁大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无数洁白的雪花,如同被撕碎的云絮,正以一种悠然而坚定的姿态,旋转着、飘舞着,从天际纷纷扬扬地坠落,落在她的脸上、睫毛上、红色的衣襟上,瞬间融化,带来点点沁凉。

“真好看啊……”她情不自禁地感叹,声音在空旷的雪地里显得格外清亮。

她并不知道,此刻,在藏经阁二楼的回廊上,蒋时序正静静地凭栏而立。

他原本是在阁内看书,却被窗外那抹异常醒目的红色和欢快的笑声所吸引。

他垂眸望去。

只见白茫茫的雪地上,那抹鲜红的身影正毫无形象地躺着,双臂摊开,像在拥抱这漫天飞雪。

雪花落在她脸上,她也不拂去,只是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痴痴地望着天空,嘴角噙着纯粹而快乐的笑容。

那笑容,比雪光更耀眼,比红梅更灼目。

这一幕,毫无预兆地,击中了他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

很多年前,在京郊的别墅院子里,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天。

他和林风,两个半大少年,也曾这样毫无顾忌地躺倒在厚厚的积雪里,看着雪花飘落,畅想着不着边际的未来。

比赛谁在雪地里印出的人形更完整……那时候,天空似乎也这么低,雪花也这么密,笑声也这么亮,而信任与友情,仿佛是天经地义、永不更改的东西。

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往昔的画面便汹涌而来,带着那个已经逝去的、鲜活的“蒋时序”的温度。

然而,紧接着涌上的,便是那场彻骨的背叛与寒冷,瞬间将短暂的温暖记忆冻结。

可奇怪的是,此刻看着雪地上那个笑容明媚的女孩,那冰封的痛苦记忆竟没有如往常般将他吞噬。

相反,那抹红色带来的鲜活生气,那毫无阴霾的笑容,像一道温暖的光,穿透了记忆的阴霾,照亮了眼前真实的景象。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胶着在那一片雪白中唯一的亮色上,竟一时挪不开眼。

就在这时,躺在雪地里的十安似乎心有所感,忽然侧过头,朝着藏经阁的方向望来。

隔着纷扬的雪花和一段距离,她一眼就看到了二楼回廊上那个青灰色的身影。

她立刻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伸出手臂朝他挥了挥,声音穿过雪幕,清晰地传来:“住持!你看!好美啊!”

蒋时序看着她灿烂的笑脸,看着她眼中倒映的雪光和自己,看着那一片纯净的喜悦。

心中那片冰湖,仿佛又被投入了一颗温暖的石子,涟漪一圈圈扩散,融化着边缘的坚冰。

他站在高处,风雪吹动他的僧袍,他静静地望着雪地上那抹亮色,望着她眼中毫无保留的赞叹与快乐,望着这天地间最简单也最震撼的美。

良久,一丝极淡、极浅的笑意,如同雪落无声,悄然掠过了他紧抿的唇角。

美,确实很美。

是雪景美,还是雪中那鲜活灵动的人美?

或许,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他只是知道,这一刻,看着她在雪中欢笑的模样,那冻结了十年的、属于“蒋时序”的某一部分感官,似乎正被这冰天雪地里的温暖,悄然唤醒。

十安在雪地里撒欢了好一阵,直到手脚都冻得有些发麻,鼻尖通红,才意犹未尽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沫。

正要回房暖和暖和,忽然想起一件听吴姨和几位师兄念叨过的大事。

她顾不得一身的寒气,噔噔噔地跑上藏经阁的二楼,发梢和肩头还沾着未化的雪花,气息微喘,眼睛却亮得惊人,直直看向窗边的蒋时序:“住持!我问你个事!”

蒋时序从雪景收回目光,转向这个冒着寒气闯入的小身影,微微颔首,示意她说。

“我听吴姨他们说,大年初一早上,谁第一个撞响寺里的晨钟,这一年就会特别幸运,心想事成!还有头炷香也是,香客们都会半夜就来排队,抢着烧,是不是真的?”

十安语速很快,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和向往。

蒋时序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期待,淡淡点了点头:“确有此类习俗。撞钟祈福,烧香许愿,皆是为求心安,寄托美好愿望。”

“那……”十安上前一步,双手合十,做祈求状,眼巴巴地看着他,“那我能第一个敲钟吗?还有……头炷香,我也想烧!我有个很重要的愿望要许!”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仿佛这是件天大的、必须完成的事情。

蒋时序微微蹙眉,似乎觉得她这执着有些孩子气:“撞钟次序,寺中有安排,通常是德高望重的老师傅或为寺中做出大贡献的居士。至于头香,历来是香客竞求,寺中不便干涉。心诚则灵,不在先后。”

“不行不行!”十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红色的毛领随着动作晃动,“我就想第一个!心诚很重要,但第一个肯定更灵验!我那个愿望真的特别特别重要!”

她眼珠转了转,开始耍赖,“住持,我不第一撞钟了,你就让我烧头香吧……我保证,许完愿一定更努力修行,好好打坐,不偷懒了!” 最后一句,她说得有点心虚,但眼神依旧无比恳切。

蒋时序看着她那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又想到她平日里的跳脱和偶尔的乖巧,心中那点原则性的坚持,竟在她亮晶晶的注视下有些松动。

他沉默了片刻,终究没有一口回绝,只是道:“除夕夜,寺中诸事繁杂。你若真想……吃完年夜饭,若还惦记此事,可来此处寻我。”

这算是松口了!十安大喜过望,立刻笑逐颜开,连连点头:“好!一言为定!我吃完饭马上就来!”

她生怕他反悔,得到准信后,又像来时一样,一阵风似的跑了,留下阁内一缕清冷的雪气和淡淡的、属于她的活泼气息。

蒋时序望着她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摇了摇头,眼中掠过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极淡的纵容。

罢了,不过是个小丫头的新年愿望,若能让她开心,些许破例,或许……也无妨。

……

随着除夕临近,古林寺里的忙碌气氛达到了顶峰。

与寻常初一不同,这是一年之始,万象更新,所有的仪式、贡品、布置都要求格外隆重与洁净。

贡品需要最新鲜、最饱满的瓜果,鲜花要带着晨露、开得最盛的,斋菜更是要精心准备,既要丰盛吉祥,又要严守清规。

从腊月二十八开始,寺里就进入了高速运转的状态。

附近的虔诚信众和村民也纷纷上山帮忙,洗菜、切配、蒸煮、打扫……处处都是人影,空气里弥漫着各种食材的香气、洗涤剂的清新味道,以及一种节日前特有的、紧张而喜悦的喧闹。

十安自然是这忙碌大军中的一员。

她依旧负责协助摆放各殿的供品和鲜花。

只是这一次,与她一同完成这项工作的,不再是某位师兄,而是蒋时序。

他似乎是有意亲自督导这最重要的准备工作。

两人穿梭于各个殿堂,十安负责传递、整理,蒋时序则负责那些高处和需要特别讲究的摆放。

他话依旧不多,但指令清晰,对供品摆放的角度、鲜花的朝向、乃至香炉的擦拭,都有严格的要求。

十安跟在他身边,收敛了平日的跳脱,格外认真仔细,生怕出了差错。

两人配合倒比上次更加默契,无需多言,一个眼神或一个细微的动作,便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除了贡品,寺里也开始张灯结彩。

大红的灯笼被高高挂起在殿檐廊下,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喜庆。

门窗上也贴上了崭新的对联和“福”字。

十安好奇地凑近看那些对联,笔力遒劲,风骨铮然,内容或蕴含禅机,或祈福纳祥。

“住持,这些都是你写的?”十安仰头看着高高贴好的对联,惊叹道。

她知道他学问好,没想到字也写得这么漂亮。

“嗯。”蒋时序正在调整一个灯笼的穗子,闻言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十安看着那些墨迹未干透的对联,又看看身边这个一身僧袍、神情专注的男子,很难将他与笔下如此雄健洒脱的字迹联系起来,却又觉得……莫名契合。

他就像是这古林寺本身,外表古朴沉静,内里却自有乾坤与风骨。

……

除夕当日,天色未亮,古林寺便已苏醒。

不是被晨钟叫醒,而是被一种蓄势待发的、庄严而忙碌的气氛所唤醒。

早课比平日更早,诵经声也更加洪亮悠长,在清冽的空气中传得很远,为这辞旧迎新之日拉开了肃穆的序幕。

早课过后,便是盛大的集体祈福诵经法会。

大雄宝殿内,僧众齐集,披着崭新的袈裟,按照严格的仪轨排列。

果法大师端坐法座之上,蒋时序作为住持,立于其侧稍前的位置。

磬音清越,木鱼声声,浑厚而齐整的诵经声如同海潮,一波一波涤荡着殿宇,也涤荡着每一个参与者的心灵。

香烟缭绕,烛火通明,场面庄严肃穆,蔚为壮观。

十安和其他居士、信众们跪拜在后方,虽听不懂全部经文,却也能感受到那股强大的、安宁而又充满希望的精神力量。

法会一直持续到午后方才结束。

紧接着,便是准备一年之中最重要的一餐——年夜饭。

斋堂里,长长的条案被拼接起来,铺上了干净的桌布。

虽然都是素食,但菜品极其丰富,煎炒烹炸,蒸煮炖拌,各式各样,色彩缤纷,摆满了长长的桌子,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象征“年年有余”的素鱼,寓意“团圆”的八宝饭,“吉祥如意”的什锦菜,“步步高升”的年糕……无不寄托着美好的祝愿。

僧众们、常住居士们、以及帮忙多日的村民们,不分彼此,围坐在一起。

平日里清修持戒、沉默寡言的师父们,此刻脸上也带着轻松的笑意,互相问候,聊聊家常,气氛是前所未有的温暖与融洽。

碗筷轻碰,笑语欢声,驱散了冬日的严寒,也暂时消弭了僧俗之间的界限。

十安坐在一群相熟的师兄和吴姨中间,吃着美味的斋菜,听着大家讲述着过去一年的趣事,对来年的期盼,心里被一种满满的、暖洋洋的幸福感填充着。

这是她第一次不在父母身边过年,却一点也不觉得孤单。

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道菜,每一盏灯笼,都让她感到被接纳,被温暖。

她悄悄抬眼,望向长桌的另一端。

蒋时序与果法大师及几位年长的师父坐在一处,他依旧吃得不多,话也少,只是静静听着,偶尔点头或简短回应。

但十安觉得,他眉宇间那股惯常的冷冽,似乎在今夜温暖的灯光和喧闹的人声里,被柔和了许多。

年夜饭吃得慢,聊得久。

等到杯盘撤下,众人又移步庭院,赏月(虽然云层厚,不见月亮),闲聊,等待新旧交替的时刻。

十安心里惦记着和蒋时序的约定,见时机差不多了,便悄悄从人群中溜了出来,怀着一颗雀跃又有点紧张的心,再次朝着藏经阁的方向走去。

夜色中的古林寺,灯火通明,与雪光交相辉映,宛如琉璃世界。

而她,要去赴一个关于新年第一个愿望的、小小的秘密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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