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查账组是周二上午到的,比预定的还早了半天。
林春芽得到消息时,正在卫生院看陆知行。陆知行的烧已经退了,伤口也在好转,但人还很虚弱。张同志寸步不离地守着儿子,眼睛熬得通红。
“春芽,队里来人了。”陈卫国匆匆跑进来,“公社的人到了,队长让你赶紧回去。”
林春芽心里一紧,面上却保持平静:“好,我这就去。”
陆知行靠在病床上,看着她:“有事?”
“公社来查账。”林春芽简单说,“你好好养伤,我晚点再来看你。”
陆知行点点头,没再说话,但眼神里有一丝担忧。
林春芽转身要走,张同志叫住她:“春芽姑娘,需要帮忙吗?我在公社……认识几个人。”
“不用,张阿姨。”林春芽笑笑,“我能处理。”
她快步走出卫生院,往队部赶。
心里其实很紧张。虽然账本已经处理好了,存根也整理过了,但公社来的人不是傻子,万一看出破绽……
不行,不能慌。她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到了队部,外面已经围了不少人。有看热闹的社员,也有紧张的生产队干部。林建党站在门口,看见她,像看见救星一样。
“春芽,你可来了!王文书带着两个人,在屋里等着呢。”
“大伯,你别紧张。”林春芽低声说,“按咱们说好的来。”
“我知道,我知道。”林建党擦擦汗,“我就是……就是有点腿软。”
林春芽没再说什么,推门进去。
屋里坐着三个人。中间的是王文书,两边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都穿着中山装,胸前别着钢笔,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王文书,两位同志好。”林春芽礼貌地打招呼。
“春芽同志来了。”王文书点点头,“这两位是县财务科的小张和小李,来抽查你们队的工分账目。”
小张是个圆脸姑娘,看起来二十出头,很和气。小李是个戴眼镜的男青年,表情严肃。
“林春芽同志,请把你们队去年的工分账本和存根拿出来。”小李开门见山。
“好的。”林春芽走到柜子前,用钥匙打开锁,取出厚厚两摞本子——一摞是账本,一摞是存根。
她把本子放在桌上:“这是去年的账本和存根。今年的账本在这里。”她又拿出另一本。
小张翻开账本,小李检查存根。两人看得很仔细,不时低声交流几句。
屋里安静得可怕,只能听见翻页的声音。
林春芽站在一旁,手心微微出汗,但脸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王文书看看她,又看看林建党,打圆场道:“春芽同志刚接手记分员工作,可能有些地方不熟悉,你们多指导。”
小李头也不抬:“我们只看账目,不管谁记的。”
王文书碰了个钉子,讪讪地不说话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小张把账本从头翻到尾,又翻回来,指着几处问:“这几笔账,为什么涂改过?”
林春芽凑过去看:“这是李老栓同志中风前记的,有些地方记错了,我核对后做了修改。旁边有备注,写明了修改原因。”
小张看看备注,点点头,继续翻。
小李那边,存根查得更细。他把存根按月分开,一张张核对数字,还时不时拿出计算器算一下——那种老式的算盘计算器,按起来咔哒咔哒响。
林建党站在墙角,脸色发白,腿抖得厉害。
林春芽给他递了个眼色,示意他稳住。
终于,小李抬起头:“存根总数和账本总数对得上。”
林建党明显松了口气。
但小李接着说:“不过,有几个月的存根,好像缺了几张。”
林春芽心里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李老栓同志中风后,账目有些混乱。有些存根可能遗失了,我正在整理补齐。”
“遗失?”小李皱眉,“存根是重要凭证,怎么能遗失?”
“是我的疏忽。”林春芽诚恳地说,“我刚接手工作,经验不足。以后一定注意。”
小张在旁边打圆场:“小李,农村工作条件有限,难免有疏漏。我看账目整体是清楚的,春芽同志也很认真。”
小李还想说什么,王文书接过话:“是啊,春芽同志是考试第一名选上的,能力没问题。就是年轻,需要多锻炼。”
小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合上本子:“账目基本清楚,但存根不全的问题,需要写个说明。另外,我建议你们建立健全的档案管理制度,避免再发生类似问题。”
“一定,一定。”林建党连忙说。
林春芽也点头:“谢谢李同志指导,我马上改进。”
检查算是过关了。
王文书带着小张小李离开时,拍了拍林春芽的肩:“好好干,年轻人。”
送走检查组,林建党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气:“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大伯,没事了。”林春芽也松了口气。
“春芽,多亏了你。”林建党感激地看着她,“要不是你提前准备,今天这一关就过不去了。”
“现在说这些还早。”林春芽说,“存根不全的事,得想办法补上。还有档案制度,也得弄起来。”
“你弄,你弄,需要什么就跟我说。”林建党现在对她是言听计从。
下午,林春芽去了卫生院。
陆知行看起来好多了,能坐起来了,正在喝张同志喂的粥。看见林春芽,他放下勺子。
“查账顺利吗?”
“顺利。”林春芽在床边坐下,“你怎么样?”
“好多了。”陆知行说,“周大夫说,再养几天就能下地。”
张同志端着碗出去洗,留下两人单独说话。
陆知行看着她:“昨天在洞里,谢谢。”
“你已经谢过了。”林春芽说。
“不一样。”陆知行摇头,“口头道谢容易,救命之恩难还。”
林春芽笑笑:“那你想怎么还?”
陆知行认真地看着她:“你需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
林春芽想了想:“我需要知识。”
陆知行一愣:“知识?”
“嗯。”林春芽点头,“你那些书,《高等数学》、《英汉词典》,能借我看吗?还有……如果你有时间,能教我吗?”
陆知行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想学什么?”
“什么都想学。”林春芽说,“数学,英语,物理,化学……所有能让我离开这里的东西。”
陆知行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离开这里?你想去哪儿?”
“上大学。”林春芽直视他的眼睛,“我相信会恢复高考的。我要考上大学,离开这个村子,离开这个家。”
她说得很平静,但语气里的坚定让陆知行动容。
“你也相信会恢复高考?”他问。
“我相信。”林春芽说,“不然你为什么偷偷看那些书?”
陆知行笑了,这是他受伤以来第一次笑:“你说得对。我也相信。所以我在准备,每天都在准备。”
两人对视,都有一种找到同类的感觉。
在这个偏僻的山村,在所有人都觉得读书无用的年代,有两个年轻人,在偷偷为一场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考试做准备。
“书你随便看。”陆知行说,“等我好了,我可以教你。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你说。”
“我进老虎洞的事,还有铁盒子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陆知行压低声音,“特别是……我母亲。”
林春芽心里一动:“铁盒子里到底有什么?”
陆知行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是一些文件。我父亲……以前留下的。很重要。”
“你父亲……”
“他去世了。”陆知行简短地说,“有些事,我现在不能说。但你相信我,那些文件很重要,关系到……很多人的命运。”
林春芽看着他认真的眼神,点点头:“好,我不问。铁盒子的事,我也不会说。”
“谢谢。”陆知行松了口气。
张同志洗完碗回来,看见两人聊得投机,很高兴:“知行,你和春芽姑娘聊什么呢?”
“聊书。”陆知行说,“妈,春芽想借我的书看。”
“好啊好啊。”张同志连连点头,“春芽姑娘爱学习是好事。知行,你要多教教人家。”
“我会的。”
从卫生院出来,林春芽心情很好。
她不但成功度过了查账危机,还得到了陆知行的承诺——他愿意教她。这对她备战高考来说,是巨大的帮助。
更重要的是,她和陆知行之间,有了一种默契。
那是两个被困在绝境里的人,互相看见,互相认可的默契。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
林春芽白天记账、干活,晚上看书学习。陆知行给她的那些书,她看得如饥似渴。《高等数学》有些难,但前世她有过基础,捡起来不算太吃力。《英汉词典》她每天背十个单词,雷打不动。
陆知行恢复得很快,一周后就能下地走动了。他搬回了知青点,但每天下午会来队部找林春芽,教她数学,纠正她的英语发音。
两人的交流很纯粹,就是学习。但在这纯粹的学习中,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改变。
陈卫国有时会过来,看见他们一个教一个学,会打趣:“你们俩这样,像以前的私塾先生和学生。”
陆知行淡淡一笑:“现在叫互相帮助,共同进步。”
林春芽也笑:“陈同志,你要不要一起学?”
陈卫国摇头:“我学不来。英语那些蝌蚪文,看着就头疼。”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林春芽在队里的地位越来越稳固。账目清楚,为人公正,社员们开始真正认可她这个记分员。连以前不服气的人,现在也说不出什么。
家里那边,也暂时平静。
大伯林建党对她客客气气,再也不敢摆长辈架子。三婶王红霞虽然还是阴阳怪气,但也不敢明目张胆找茬。毕竟小娟的病是林春芽出钱治的,这个情,她得认。
奶奶赵金花的态度最微妙。她不再骂林春芽,但也不亲近,就是那种冷淡的观察。林春芽知道,奶奶在等她犯错,等她撑不下去。
但她不会犯错。
她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这天下午,林春芽正在队部对账,母亲王桂芬找来了。
“春芽,你出来一下。”
林春芽跟着母亲走到外面:“妈,怎么了?”
王桂芬左右看看,压低声音:“你爷让你晚上去正屋一趟。”
“什么事?”
“不知道,就说让你去。”王桂芬脸上带着担忧,“春芽,你小心点。你爷最近……不太高兴。”
林春芽心里有数:“我知道了,妈。”
晚上吃完饭,林春芽去了正屋。
林满仓坐在炕上抽烟,赵金花在旁边纳鞋底。屋里只有他们俩。
“爷,奶。”
“坐。”林满仓指指对面的凳子。
林春芽坐下,等着下文。
林满仓抽完一袋烟,磕了磕烟袋锅,才开口:“春芽,你当记分员,有一个月了吧?”
“嗯,快一个月了。”
“干得怎么样?”
“还行。”林春芽谨慎地说,“账目清楚,社员们也没什么意见。”
“我听说,公社查账,你应付过去了。”林满仓看着她,“账本……真没问题?”
林春芽心里一紧,但面色不变:“没问题。爷,您要是不信,可以去队部看账本。”
“我不看。”林满仓摆摆手,“我就问你,建党那边……你真帮他摆平了?”
来了。
林春芽知道,爷爷终究还是知道了账本的事。或者说,他一直都知道,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摊牌。
“爷,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她轻声说。
林满仓盯着她,很久,叹了口气:“春芽,你比你爸强。也比建党强。”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林春芽听懂了。
爷爷在夸她,也在警告她。
“这个家,以后要靠你撑着。”林满仓继续说,“但你记住,家丑不可外扬。有些事,烂在肚子里,对谁都好。”
“我明白,爷。”
“你明白就好。”林满仓挥挥手,“去吧。”
林春芽起身,走到门口时,听见奶奶赵金花说:“春芽,那两只鸡……你还养吗?”
“养。”林春芽回头,“奶,我会养好的。”
“嗯。”赵金花难得没有骂她,“好好养。”
走出正屋,林春芽站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
爷爷的话,既是认可,也是枷锁。
他认可了她的能力,但也用“家”的名义,把她捆得更紧。
不过没关系。
她不会永远待在这个家里。
等高考恢复,等考上大学,她会带着父母远走高飞。
这个家,这些恩怨,都会成为过去。
十月下旬,秋收彻底结束。
队里开始算总账,分粮食,分钱。这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时候,社员们辛苦一年,就等着这一天。
林春芽作为记分员,忙得脚不沾地。要核算每个人的总工分,要计算各种粮食的分配比例,要处理各种纠纷和疑问。
她每天在队部待到深夜,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陆知行有时会来陪她,帮她核对数字,或者在她累的时候,给她讲一道数学题放松一下。
“你这样不行。”陆知行看着她的黑眼圈,“身体会垮的。”
“忙过这几天就好了。”林春芽头也不抬。
“我帮你。”陆知行拿过一部分账本,“我算术还行。”
两人一起工作,效率高了很多。林春芽发现,陆知行不仅数学好,心思也细,很多她没想到的地方,他都想到了。
“你以前学过会计?”她问。
“没专门学过,但我爸……”陆知行顿了一下,“我爸以前教过我一些。”
林春芽没有追问。她知道陆知行有秘密,就像她也有秘密一样。
有些事,不必问得太清楚。
忙了整整一周,总算把账目都算清了。
分红那天,队部院子里挤满了人。队长念名字,林春芽发条子,社员们凭条子去仓库领粮食。
“张三,总工分一千二百五,分玉米三百斤,小麦一百斤,红薯五百斤……”
“李四,总工分一千四百三……”
每个人领到条子,都欢天喜地。一年的辛苦,终于有了收获。
轮到林春芽家时,她念:“林建国,总工分八百七……”
父亲林建国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接过条子,手有些抖。八百七十个工分,是他这些年拿得最多的一次。不是因为他干得多,而是因为林春芽当记分员后,给他记分更公正了。
“谢谢。”父亲小声说。
林春芽鼻子一酸,摇摇头:“爸,这是你应得的。”
分完粮食,最后发钱。
队里今年收成不错,除了交公粮,还有些余钱。按工分折算,一个工分能分三分钱。
林春芽自己也有工分——记分员按全劳力算,一个月两百个工分,她干了快两个月,有三百多个工分。再加上她平时干活的工分,总共四百二十个工分。
四百二十个工分,能分十二块六毛钱。
这是她重生后,真正靠自己挣到的第一笔大钱。
她握着那十二块六毛钱,心里百感交集。
前世,她到死都没见过这么多属于自己的钱。这一世,她靠自己的努力,挣到了。
虽然不多,但这是个开始。
晚上回家,她把钱交给母亲。
王桂芬数着那些钱,眼泪掉下来:“春芽,这钱……你自己留着。”
“妈,你收着。”林春芽说,“咱们一起攒,攒够了,就离开这里。”
王桂芬看着女儿,用力点头:“好,妈帮你攒。”
夜深了,林春芽躺在炕上,摸着怀里那个银镯子——大伯给的那个。
这一个月,发生了太多事。
她当上了记分员,化解了账本危机,救了陆知行,还挣到了第一笔像样的钱。
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但她也知道,平静是暂时的。
三婶不会善罢甘休,大伯的感激能持续多久也是未知数,还有那个神秘的黑盒子,陆知行父亲的秘密……
前路还有很多挑战。
但她不怕。
她重生回来,就是为了改变命运。
现在,命运已经开始改变。
窗外,秋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冬天快来了。
但林春芽知道,冬天过后,就是春天。
而她,会在这个冬天里,积蓄力量,等待春天。
等着高考恢复的那一天。
等着带着父母离开的那一天。
等着,真正属于她的新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