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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竹幽斋的寂静被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特定节奏的叩门声打破。不是寻常仆役,是负责与外界秘密联络的心腹侍卫。

江浸月迅速将兵符收回乌木盒,放回暗格,又随手抽了本地理志摊在桌上,这才沉声道:“进。”

侍卫闪身而入,反手关门,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爷,城外有消息。”

“说。”

“咱们派去江南查王守仁的人,刚用最快信鸽传回急报。王守仁庚申年‘乞休’离宫后,并未返回江南祖籍。有人在湖广与江西交界的幕阜山一带,见过一个相貌、年纪与他相似的行医道士,自称‘玄青子’,医术不错,尤其擅长解毒和医治疑难杂症,在当地有些名气,但行踪飘忽,不常在一处久留。大约一年前,‘玄青子’突然离开幕阜山,去向不明。但离开前,他曾向当地一个采药老农高价收购过几味罕见的药材,其中…就有‘离魂蔓’的干品,数量不多,但品质极佳。”

离魂蔓!又是离魂蔓!而且是在离开宫廷数年之后,依然在收集此物!

“还有,”侍卫继续道,“京城这边也有发现。查旧书市和当铺的兄弟回报,从一个专收太医、御医后人杂物的小贩手里,淘到一本残缺的私人医案笔记,没有署名,但里面记载的几例疑难病症和用药思路,与当年王守仁在太医院偶尔流露的风格有些相似。笔记中有一页被撕掉了大半,残余部分提到‘丙辰亥月,东宫夜召,呈‘宁神散’三剂,中有异品,心甚不安。然上命难违…’后面就断了。”

宁神散!异品!心甚不安!上命难违!

碎片在江浸月脑中急速拼合。丙辰年亥月,东宫,离魂蔓入宁神散,王守仁经手并感到不安,却因“上命”不得不为。而后王守仁神秘“消失”,化名“玄青子”隐居,却仍在收集离魂蔓…他是在害怕?还是在继续研究什么?或者…想留下证据?

“那本笔记现在何处?”江浸月问。

“已取回,正在核实笔迹。另外,盯鹤年堂的兄弟发现,昨夜后半夜,确实有人潜入鹤年堂,但不是找沈鹤年,而是直奔后堂药库,似乎在翻找什么东西,动作很快,约半柱香功夫就离开了,没带走明显物品。我们的人试图跟踪,但对方身手极好,在城南复杂巷弄里甩掉了尾巴。”

潜入药库…找什么?与离魂蔓有关?还是与王守仁的笔记有关?沈鹤年知道吗?还是说,沈鹤年本人就是目标?

江浸月感到那张网正在收紧,但网中的猎物和猎人,似乎并不止一方。

“乌伦格那边呢?”他忽然问起这个意外闯入的变数。

“那伙漠北来的行商?还在西郊大杂院,很安分,每日就是买卖皮货药材,偶尔去茶楼酒肆坐坐,像是在打听消息,但很谨慎。不过…咱们在城西的眼线发现,昨天傍晚,乌伦格手下一个叫巴图的,似乎在柳叶巷附近转悠过,离鹤年堂不远,但没靠近。”

乌伦格的人也盯上鹤年堂了?他们怎么知道鹤年堂?是因为陆沉舟?还是…他们也掌握了某些与黑山堡、与那箭镞符文相关的线索,追查到了这里?

“继续盯紧乌伦格,还有鹤年堂,包括那个沈鹤年。查清楚昨夜潜入药库的人到底是什么来路。另外,”江浸月顿了顿,“想办法,往诏狱里递个消息给陆沉舟。”

侍卫微微一愣:“爷,诏狱现在守得铁桶一般,郭奉盯得紧,宫里也看着,咱们的人很难直接接触陆将军。而且…递什么消息?”

江浸月走到窗边,望着竹帘外摇曳的竹影,沉默片刻,才低声道:“不用直接接触。通过…太医的渠道。那个苏钰,明日是否还会去换药?”

“按例,外伤敷药需每日一换,若无意外,应该是他去。”

“想办法,让他‘偶然’发现这个。”江浸月从袖中取出一个极小的、密封的蜡丸,只有绿豆大小,呈暗红色,“不必让他知道是什么,也不必让他传递。只需让他‘发现’,在他为陆沉舟换药时,‘不小心’让这蜡丸滚落到陆沉舟手边,或者…伤口敷料附近。要做得自然,像是不慎遗落。”

侍卫接过蜡丸,入手微沉,显然里面不是空心的。“爷,这里面是…”

“一点醒神辟秽的药材精华,密封极好,无色无味,捏碎后气息极淡,但若能凑近鼻端,有清心振气之效。”江浸月解释得简略。他没说的是,这里面还掺了一点点莫老头给的“龟息散”的解药成分,以及…一味只有他和极少数人才懂的、代表“暂忍、待机”的暗香。若陆沉舟还有一丝神智,或许能凭借对药材的熟悉和军中间谍传递信息的本能,察觉到异常,并理解其中含义。

这是极其冒险的一步。苏钰身份不明,是敌是友难辨。蜡丸若被发现,很可能牵连出更多麻烦。但江浸月等不了了。陆沉舟的身体撑不了多久,皇帝的态度暧昧不明,暗处的对手频频出手,他必须给陆沉舟一个信号,哪怕这信号微弱到几乎不存在。

“小心行事,若那苏钰有任何异常反应,或蜡丸未能按计划放置,立即放弃,保全自身。”江浸月叮嘱。

“是!”

侍卫领命退出。竹幽斋重归寂静。

江浸月独自立在窗前,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映在冰冷的地面上。他仿佛又看到了三年前漠北烽燧外,那个在火光与血泊中持枪挺立的年轻将领的身影。张扬,炽烈,像一团烧不尽的野火。

而如今,那团火正在诏狱最深的黑暗里,奄奄一息。

他闭上眼,压下心头翻涌的涩意。再次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冰封的决绝。

翌日,太医院。

苏钰像往常一样,低着头,提着药箱,跟着面色不虞的刘太医,再次踏入诏狱那令人窒息的长廊。空气中依旧弥漫着血腥、焦糊和霉腐的气息,比昨日似乎更浓了些。

陆沉舟的囚室里,情形似乎没有好转。他依旧昏迷着,脸色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只有胸口极其缓慢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伤口看起来经过了处理,但溃烂和焦黑依然触目惊心。

刘太医照例先诊脉,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低声骂了句“麻烦”,便示意苏钰准备换药。

苏钰应了声,蹲下身,打开药箱,取出干净的布条和药膏罐。他的动作依旧带着那份刻意的生涩和轻微的颤抖,仿佛对眼前这惨烈的伤躯感到本能的畏惧。他先小心翼翼地去解昨日包扎的布条,动作很慢,指尖偶尔“不小心”碰到伤口边缘,引来昏迷中人几不可察的痉挛。

刘太医站在一旁看着,满脸不耐,却又不得不等。

就在苏钰将旧布条完全解开,正准备清理伤口上昨日残留的药膏时,他捏着银剪去挑开粘连药膏的布片边缘,手似乎抖了一下,银剪的尖端“不慎”划过药箱边缘一个不起眼的夹缝——

一粒极小的、暗红色的蜡丸,从夹缝中滚落出来,悄无声息地掉落在陆沉舟手边脏污的草席上,又借着草席不平的坡度,轻轻滚了半圈,停在了他蜷缩的指尖附近。

苏钰仿佛吓了一跳,低低“啊”了一声,连忙放下银剪,伸手想去捡那蜡丸。

“什么东西?”刘太医瞥了一眼,见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丸子,以为是苏钰自己不小心掉落的药材或杂物,更加不耐烦,“毛手毛脚!捡起来收好!赶紧做事!”

“是…是…”苏钰连声应着,手指有些慌乱地探向那蜡丸。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蜡丸的瞬间,昏迷中的陆沉舟,那只靠近蜡丸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却正好将那颗小小的蜡丸,轻轻拨进了自己掌心与草席之间的缝隙,被虚握的手指和草茎遮掩住了。

苏钰的手指在半空中顿了一下。他抬眸,极快地扫了一眼陆沉舟的脸——依旧双眼紧闭,面色死灰,没有任何清醒的迹象。

是巧合?还是…

苏钰的目光又落到那被遮掩的蜡丸位置,停留了不到一瞬,便迅速移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是低着头,讪讪地收回手,嘴里嘟囔着“对不起师傅”,然后继续专注于清洗陆沉舟胸前的伤口。

他的动作依旧“笨拙”,但若有人仔细观察,会发现他清理伤口的角度和力道,似乎在不经意间,总会将一些污血和旧药膏的痕迹,往陆沉舟虚握的右手方向带一带,巧妙地进一步掩盖了那点不自然的凸起。

整个换药过程,苏钰没有再看向陆沉舟的右手,也没有试图再去碰触那蜡丸。他只是专注地、甚至有些过于小心翼翼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不知是紧张,还是这牢狱环境实在闷热难当。

刘太医在一旁看着,几次想催促,又忍住了,只阴沉着脸。

换好药,重新包扎妥当。刘太医再次检查了陆沉舟的脉搏和呼吸,摇了摇头,对狱卒道:“按昨日方子继续用药,外敷每日一换。能不能熬过去,看他的造化。”说完,便示意苏钰收拾东西离开。

苏钰低着头,快速而安静地将用过的器械和污物收进药箱,看也没看陆沉舟的右手方向,仿佛那粒小小的蜡丸从未存在过。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囚室。铁门在身后锁上,发出沉重而冰冷的撞击声。

走在昏暗的甬道里,苏钰依旧落后刘太医半步,抱着药箱,微微佝偻着背。没有人看见,他低垂的眼睫下,眸光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思量。

那蜡丸…是意外掉落,还是有人故意借他之手传递?

陆沉舟那一下指尖的抽搐…是巧合,还是潜意识的反应?

这个看似死寂的牢笼里,暗流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汹涌。

而他这只意外闯入的“小虫”,似乎也在不知不觉间,被卷入了漩涡的更深处。

不过…这样也好。

水越浑,鱼才越容易隐藏,也越容易…抓到想抓的东西。

苏钰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成那副怯懦惶恐的模样。

诏狱之外,天色依旧阴沉。山雨欲来的气息,笼罩着整座皇城。

诏狱的夜,似乎比任何地方都更漫长,更寂静。那是一种渗入骨髓的、带着血腥和绝望气味的死寂。

陆沉舟在一片粘稠的黑暗和破碎的痛楚中漂游。意识像沉在深水下的碎片,时而模糊,时而闪过一些扭曲断续的画面——漠北的风沙,刀剑碰撞的火星,同袍倒下的身影,朝堂上那双冰冷疏离的凤眼,密室月光下染血的指尖,还有…昨夜,那粒滚入掌心、带着一丝奇异清凉气息的暗红色蜡丸。

蜡丸…

他虚握的右手掌心,那粒微小坚硬的物体早已被他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近乎本能的力气捏碎。极淡的、混合着醒神药材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暗香气息,丝丝缕缕渗入他混沌的感知。这气息很陌生,却又诡异地带来一丝…安定感?像黑暗中飘来的一缕极细的线,虽不能将他拉出深渊,却让他下沉的速度,似乎缓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瞬。

是谁?

不是太医。太医的药不会有这种隐秘的、仿佛带着特定含义的气味。

是那个苏钰?他故意留下的?还是…有人借他之手?

陆沉舟的思绪艰难地转动着,每一下都牵扯着濒临崩溃的神经。他想起了苏钰换药时,那看似笨拙却精准避开他几处要害的动作,想起了指尖掠过旧箭疤时那微不可察的停顿,想起了那带着特定节奏的、摩挲腕间穴位的手法…

漠北…后勤小兵…

破碎的线索试图拼凑,却始终隔着一层厚重的迷雾。

而在这片迷雾之上,更清晰地浮现出来的,是另一张脸。

江浸月。

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过于俊美也过于冰冷的脸。朝堂上,他言辞如刀,步步紧逼,将自己逼入绝境。密室里,他指尖染血,却说出“路过”那样可笑的谎言。诏狱中,他送来毒药与匕首,眼神空寂,仿佛自己只是一件亟待处理的麻烦。

恨吗?

自然是恨的。恨他手段狠辣,恨他落井下石,恨他那副永远高高在上、冷静到冷酷的姿态。

可是…

为什么会在濒死的幻觉里,反复出现密室中他低垂的侧脸?为什么会在意识涣散的边缘,记得他指尖那一点微凉的触感?为什么…那粒蜡丸带来的、那丝奇异的安定感,竟隐隐与他身上那股清冷的、松针混合旧书卷的气息,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相似?

荒谬。

陆沉舟在心底嗤笑自己,重伤和高烧果然让人神志不清。江浸月是亲手将他送上绝路的人,是政敌,是仇雠。他们之间,只有你死我活的争斗,只有冰与火的对抗。

那些细微的、不合时宜的触动,那些潜意识的、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记忆闪回,不过是绝境中大脑可悲的错乱罢了。

然而,另一个更微弱、却更固执的声音在心底某个角落响起:如果真是仇敌,三年前何必救?如果只想置他于死地,昨夜何必送那蜡丸?如果一切只是冰冷的算计,为何…自己会在想起那张冷脸时,心口除了恨意,还有一丝更复杂、更难以启齿的…绞痛?

他想起多年前,还未去北境时,曾在一次宫宴上远远见过当时的端肃太子。太子温文尔雅,身边跟着一个沉默的青衣少年,据说是某个清流文官的子弟,特许入东宫伴读。那少年只是安静地站在太子身后阴影里,几乎不引人注意,唯有偶尔抬起眼帘时,眸光清冷如雪,与周遭的浮华喧嚣格格不入。

那时的江浸月,还未入朝,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世家子弟。陆沉舟也只是个凭着一腔热血刚入军营的毛头小子。两人的视线曾在人群中有过极其短暂的交汇,一触即分,彼此眼中大概都只有陌生和漠然。

谁能想到,多年后,他们会站在朝堂两端,成为势如水火的政敌,更陷入如今这般你死我活、却又纠缠不清的境地?

命运弄人。

陆沉舟的意识再次被剧痛和虚弱拖向黑暗。在彻底失去知觉前,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竟是:江浸月…若我此番真死了,你会有一丝…后悔吗?

这念头荒谬得让他自己都感到可笑,却也…无比真实。

江浸月站在竹幽斋的窗前,一夜未眠。天际已泛出淡淡的鱼肚白,竹林轮廓在晨光中渐渐清晰。

他手中握着一支细杆狼毫笔,面前铺着一张雪白的宣纸,纸上却只落了孤零零的两个字:“沉舟”。

墨迹浓黑,力透纸背,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仿佛写字的人在下笔时,心绪有刹那的纷乱。

他盯着那两个字,眸光幽深。这个名字,这三年来,在他心中默念过无数遍。在拟定针对北境军务的奏折时,在与兵部商讨将领调防时,在深夜翻阅边关军报时…这个名字总会跳出来,带着边关的风沙和血气,也带着朝堂上与之争辩时,对方眼中那簇永不熄灭的、灼人的火焰。

起初是警惕,是算计,是将其视为阻碍自己查明真相、推行政令的顽固对手。后来,掺杂了更多复杂的情绪。欣赏其才能与悍勇,忌惮其声望与潜力,不解其为何在某些事上那般固执甚至“愚忠”,又…无法忽视其身处漩涡中心却依然挺直的脊梁。

他见过陆沉舟在朝堂上据理力争、寸步不让的激昂,也见过他被同僚排挤、被上司打压时沉默隐忍的侧影;听过他在北境身先士卒、爱兵如子的美誉,也查过他在风鸣谷后遭受不公猜忌、却依旧恪尽职守的记录。

这个人,像一团燃烧在冰原上的火,炽烈,耀眼,却也…孤独,易折。

三年前密室中,他看到的是一个重伤濒死、却依旧眼神凶悍如困兽的陆沉舟。昨夜诏狱里,他看到的是一个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连愤怒似乎都已燃尽的陆沉舟。

心脏在胸腔里传来一阵沉闷的抽痛,很轻微,却无法忽略。这是计划之外的情绪。他本该冷静地执行每一步,将他作为棋子,作为诱饵,作为揭开真相必须付出的代价。可当亲眼看到他躺在那里,气息微弱,生机流逝,那刻意构筑的冰冷堤防,竟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在东宫做伴读时,太子曾抚着一卷边疆舆图,对他感叹:“为君者,当知江山之重,亦须知守江山者之苦。边将戍卒,枕戈待旦,抛头颅洒热血,所求不过‘信任’二字。若朝堂倾轧,自毁长城,便是将万里山河,拱手让人。”

那时的他,尚不能完全体会这番话的深意。直到后来,太子薨逝,他身陷旋涡,独自走上这条布满荆棘的查证之路,亲眼目睹边关将士的牺牲与朝堂争斗的冷酷,才渐渐明白,太子所言,字字血泪。

陆沉舟,便是那被倾轧、被猜忌、可能被“自毁”的长城之一。而他江浸月,在某种程度上,正是那执刀的手。

尽管他的刀,挥向的是更深处的毒瘤。

笔尖的墨,不知何时滴落了一滴,在“舟”字旁晕开一小团污迹,像是泪痕。

江浸月猛然惊醒,将笔搁下,指尖拂过那晕开的墨渍,微微用力,似乎想将其抹去,却只是让痕迹更加模糊。

他不能再想了。温情与犹疑,是这条路上最致命的毒药。陆沉舟的生死,关乎大局,关乎真相,也关乎…他能否完成对太子的承诺,肃清隐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

他必须硬起心肠。

将那页写了字的宣纸揉成一团,丢进脚边的炭盆。微弱的火苗蹿起,很快将纸团吞噬,化为灰烬。连同那一丝不该有的动摇,仿佛也一并烧掉了。

他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袖,脸上重新覆上那层惯常的、无懈可击的淡漠。

天亮了。新的一天,新的博弈,已经开始。

他需要去见一个人。一个或许能提供关于王守仁、“玄青子”、以及那本残缺笔记更多线索的人。

而那个人,此刻应该正在城西的某处…等着他,或者说,等着“有心人”上门。

晨雾尚未散尽,城西靠近城墙根的“积善坊”已有了零星动静。这里是京城最底层的贫民窟,房屋低矮歪斜,街巷狭窄泥泞,空气中终年弥漫着污水、煤渣和廉价炊烟混合的浑浊气息。与柳叶巷那种带着古旧医馆沉静气的破败不同,这里充斥的是一种赤裸裸的、为生存挣扎的粗糙与喧嚣。

江浸月没有坐轿,也未带随从,只一身半旧青衫,像个寻常寻医问药或替主家跑腿的落魄书生,独自穿行在迷宫般的陋巷里。他脸上戴了层极薄的人皮面具,肤色暗黄了些,眉骨略高,改变了原本过于清俊的轮廓,只一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这是莫老头的另一项“手艺”,虽不能全然改头换面,但在这种鱼龙混杂之地,已足够隐蔽。

他的目的地,是积善坊深处一间没有招牌的草药铺子,门面比鹤年堂更不起眼,只在外墙上用炭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葫芦。铺主是个姓孙的瘸腿老头,脾气古怪,但据说年轻时走南闯北,见识极广,尤其对各地偏方、奇药乃至某些“不能见光”的药材流通门道,知之甚详。江浸月早年查案时,曾偶然帮过这孙老头一次,算是结下点香火情。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烈杂乱、甚至有些刺鼻的草药气味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铺子里光线昏暗,四处堆满了麻袋、箩筐、晒干的草叶树根,墙上挂着些风干的动物肢体和颜色可疑的矿石。孙老头正佝偻着背,在一个缺角的石臼里捣着什么,听见动静,头也不抬,哑着嗓子道:“今日不看诊,药材不零卖,要什么自己瞅,价钱墙上。”

墙上确实用炭笔写着些歪斜的字和符号,代表不同药材和价格,像是某种暗语。

江浸月没去看墙,走到石臼旁,将一小锭雪花银轻轻放在旁边堆着草药的破木板上,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刻意伪装的沙哑:“孙老,不问诊,不买药,只打听点旧闻。”

孙老头捣药的动作停了停,浑浊的眼睛从乱发后撩起,瞥了一眼那锭银子,又上下打量了江浸月一番,目光在他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哼了一声:“后生,面生得很。打听什么?”

“想问问,‘离魂蔓’这东西,除了漠北极阴寒的峡谷,中原…或者说,京城附近,可曾有过踪迹?大约…五六年前。”江浸月问得直接。

孙老头眼神闪烁了一下,低头继续捣药,力道却重了几分,石杵撞击臼底,发出沉闷的响声。“‘离魂蔓’…那可是沾了就没好事的邪物。听说过,没见过。京城地界儿,天子脚下,哪会有那玩意儿。”

“那…‘玄青子’道长呢?孙老可曾听闻?”江浸月换了问题,语气依旧平淡,“据说医术不错,尤其擅长解毒,曾在幕阜山一带行医。”

石杵的声音骤然一停。铺子里陷入短暂的死寂,只有外面隐约传来的市井嘈杂。孙老头慢慢直起些腰,盯着江浸月,脸上皱纹像是刀刻般深了几分:“后生,你打听的人,问的事,都透着股…棺材板儿的味儿。老头子我半截身子入土了,还想多活两天,安安生生把这铺子里的药草捣完。”

这是拒绝,也是警告。

江浸月不动声色,又从袖中取出另一锭稍大些的银子,与之前那锭并排放着。“孙老放心,只是些陈年旧事,想弄个明白,绝无牵连之意。‘玄青子’道长若曾来京城,或与京城什么人有过来往…比如,采购些特别的药材,或者…留下过什么方子、笔记之类…任何蛛丝马迹,都值这个价。”

孙老头的目光在两锭银子上来回逡巡,喉结滚动了一下,显出挣扎。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江浸月几乎以为他要再次拒绝时,他才极其缓慢地、几乎是用气声说道:“…‘玄青子’…没听过这号人物在京城露面。不过…大约四年前,有个操湖广口音、穿着道袍的游方郎中,在积善坊住过小半个月。他不大给人瞧病,倒是常去几家大的药铺和当铺转悠,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或者,卖什么东西。”

“他找什么?卖什么?”江浸月追问。

“找什么…不清楚,神神秘秘的。卖么…”孙老头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凑到江浸月耳边,“他好像出手过几张古方,还有…一小包晒干的草药,黑紫色,叶子细长带锯齿,味儿冲得很…有点像…有点像你说的那‘离魂蔓’,但老头子我也不能肯定,只远远瞥见过一次。”

“买主是谁?”

“这就更不知道了。那种交易,都是在背人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谁管对面是人是鬼。”孙老头摇头,但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那阵子,坊里倒是来了几个生面孔,不像本地人,也不像寻常商贾,在附近转悠过,好像…也在打听那个游方郎中的事。”

“生面孔?什么样?”

“说不准,有穿绸衫的,也有穿短打的,口音杂,但都挺精悍,眼神利索。后来那游方郎中突然不见了,那几个生面孔也跟着没了踪影。”

江浸月心中念头急转。四年前,正好是王守仁(玄青子)离开幕阜山前后。他来京城,暗中交易可能与“离魂蔓”相关的物品或古方,同时还有另一批人在找他…是交易对象?还是…追捕者?

“孙老可还记得,那游方郎中最后出现在何处?或者,坊里可有什么地方,是他常去的?”

孙老头皱着眉想了想:“他好像…常去坊尾那家快要倒闭的‘回春堂’借地方煎药,跟那的老郎中有过交谈。后来‘回春堂’关了,老郎中也死了…病死的。”他看了一眼江浸月,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死得…挺突然。”

线索似乎又指向一个死人。

江浸月不再多问,将两锭银子往前推了推:“多谢孙老。今日之事…”

“老头子我今天没见过你,也没听过什么‘离魂蔓’、‘玄青子’。”孙老头迅速将银子扫进怀里,重新拿起石杵,用力捣了起来,不再看江浸月一眼。

江浸月转身离开。走出那间气味混杂的铺子,重新踏入积善坊嘈杂的街巷,微凉的空气让他精神一振。阳光穿透稀薄的晨雾,照在泥泞的路面和破败的屋瓦上,却驱不散这坊区骨子里的灰暗。

玄青子(王守仁)四年前秘密来京,交易可疑物品,随后失踪。另有身份不明者在追查他。不久,他接触过的老郎中“病”死。

这背后,一定有一条清晰的线,连接着端肃太子之死,以及可能与之相关的药物阴谋。

他需要找到“回春堂”那个已故老郎中的家人、学徒,或者遗物。还要查清四年前那些在积善坊出没的“生面孔”究竟是谁的人。

思绪虽多,脚步却未停。他沿着来路,准备离开积善坊。就在他即将拐出坊区,走上相对宽敞些的街道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斜对面一个卖炊饼的简陋摊子后,站着两个人。

其中一人背对着他,身形高大魁梧,穿着粗布短褂,头发用布条随意束着,正低头跟那卖炊饼的低声说着什么。虽然换了装束,但那宽阔的肩膀,站立时微微重心落在左脚的习惯…江浸月瞳孔微微一缩。

是乌伦格。那个本该在西郊大杂院的漠北沙盗首领。

而他正在交谈的那个卖炊饼的…正是之前被宫里小太监接触过、后来又被证实是他布下暗桩的那个“吴老七”!

乌伦格怎么会找到吴老七?是巧合?还是…他们已经察觉到吴老七这条线?甚至,已经顺藤摸瓜,查到了他江浸月身上?

江浸月脚步不停,神色如常地拐过街角,迅速隐入一条更窄的岔巷。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但指尖却微微发凉。

变数,越来越多了。

乌伦格的出现,像一块投入本就浑浊水潭的巨石,溅起的涟漪,可能会打乱所有人的节奏。他必须尽快弄清楚,乌伦格到底知道了多少,目的何在,以及…他是否已经与陆沉舟在狱中那点微弱的联系,建立了某种关联?

还有那个苏钰…今日去诏狱换药,是否发现了那蜡丸的异常?又会作何反应?

江浸月快步穿行在曲折的巷弄中,青衫拂过斑驳的砖墙。阳光渐渐升高,将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拉长,变形。

棋局越来越复杂,对手越来越多,而他要护住的那枚最重要的棋子,却依然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

时间,真的不多了。

他需要更快,也需要…更狠。在某些方面。

暮色四合,太医院济世阁内最后一点天光也被厚重的书架吞噬。苏钰将誊录好的今日太医出诊记录仔细归入匣中,指尖拂过匣盖边缘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那里有一道极新的、细如发丝的划痕,颜色与老旧木纹略有差异。

他今日归来后,这文书匣被人动过。虽然放回原位时几近完美,但这道痕迹,还有匣内纸张边缘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错位,逃不过他的眼睛。

是刘太医?还是…太医院里别的眼睛?

苏钰脸上依旧是一副完成工作后的疲惫与恭顺,抱着文书匣,低着头走出济世阁。穿过太医院空旷的前院时,秋风卷起落叶,打着旋儿掠过他脚边。他像是被惊了一下,肩膀微缩,脚步加快了些,匆匆走向侧门。

然而,就在他即将踏出侧门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院墙阴影下,立着一个佝偻的人影,正慢吞吞地清扫着落叶。是太医院里一个负责杂役的老哑仆,终日沉默,几乎没人注意他的存在。

苏钰的脚步没有丝毫停滞,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但在与那老哑仆错身而过的刹那,他垂在身侧、抱着文书匣的左手小指,极其轻微地屈伸了一下,做了一个快得几乎看不见的手势。

老哑仆依旧低着头,专注地扫着地,粗糙的手掌却借着扫帚杆的掩护,几不可察地叩击了一下地面,节奏短促。

信息已传递出去:文书匣被检查过,有人开始留意他了。

苏钰的身影消失在侧门外的暮色里。他没有直接回自己在太医宿舍区那个狭小僻静的房间,而是绕了一段路,走进一家专做夜市的馄饨摊,在角落坐下,要了一碗清汤馄饨,慢吞吞地吃着。目光似乎盯着碗里飘着的葱花,实则将摊子内外所有人、所有动静都收入眼底。

没有明显的尾巴。

但他知道,无形的网正在收紧。太医院、诏狱、鹤年堂、积善坊…他这只“小虫”不经意间飞过的地方,似乎都留下了微弱的振翅声,引来了捕食者的注意。

吃完馄饨,付了钱,苏钰像往常一样,低着头,沿着熟悉的路线往回走。夜色渐浓,街巷两侧的灯火次第亮起,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

回到那间仅有一床一桌一椅的斗室,他关上门,插好门栓。没有点灯,只借着窗外邻家漏进的微弱光亮,走到床边坐下。

他从怀中取出那枚从陆沉舟伤口敷料里得到的、极小的黑色金属片,又拿出吴伯后来给他的、从鬼哭原带回的那枚稍大些的箭镞残片,在昏暗的光线下并排放在掌心。

质地、纹路、断口…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大小不同,磨损程度不同。

这是同源之物。来自同一个地方,同一种工艺,甚至…可能出自同一批人之手。

陆沉舟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个?是当年风鸣谷伏击时中的箭?还是…更早以前?他知不知道这箭头背后的含义?

苏钰的指尖划过残片边缘冰冷的符文,脑海中迅速闪过乌伦格描述的草原古老部族祭祀场景,还有吴伯提到的“夜枭”组织。如果这箭头真的与某个隐秘的部族或组织有关,那么陆沉舟卷入的,恐怕不仅仅是朝堂政争,还有可能涉及更古老、更黑暗的势力纠缠。

还有今日诏狱里,那粒“意外”出现、又被陆沉舟以近乎不可能的方式藏起的暗红色蜡丸…

苏钰闭上眼,回忆着当时每一个细节。蜡丸滚落的角度,自己“失手”的时机,陆沉舟指尖那微弱到极致的抽搐…看似巧合,衔接起来却有一种近乎诡异的“顺畅”。像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在绝境中完成的极简默剧。

是谁导演了这一幕?江浸月?还是陆沉舟自己预留的后手?或者…是第三方,想通过这种方式传递什么?

而他自己,在这场默剧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是无意被利用的工具,还是…被选中的传递者?

苏钰缓缓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冷静,再无白日里半分怯懦。他将两枚残片仔细收好,藏入贴身的暗袋。

不管是谁在布局,不管这潭水有多深,他已经身在局中。退,已无可能。唯有向前,拨开迷雾,才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也才能…在这险恶的漩涡中,寻得一线生机,甚至…达成那个隐秘的目的。

窗外传来隐约的更鼓声。夜深了。

苏钰和衣躺下,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呼吸平稳绵长,仿佛已然入睡。只是那双在黑暗中依旧睁着的眼睛,映着窗外微光,亮得惊人。

同一片夜色下,西郊大杂院。

乌伦格盘腿坐在简陋的土炕上,面前矮桌上摊着一张用炭笔在粗糙草纸上画出的、极其简略的京城局部地图,上面标注了几个地点:鹤年堂、积善坊、刑部诏狱大致方位、西郊大杂院,还有一个新画的点——白天他“偶遇”卖炊饼吴老七的位置。

巴图和哈森等几个心腹围坐一旁,脸色凝重。

“头儿,那个卖炊饼的,嘴很紧。”巴图低声道,“我装作打听旧闻,旁敲侧击,他只说做小本生意,什么都不知道。但我注意到,他摊子下面垫脚的砖头,有一块松动,边缘有经常挪动的痕迹。”

“附近呢?”乌伦格问。

“我们的人在周围盯了一天,”哈森接口,“那一片有几个固定的眼生面孔,像是在保护,又像是在监视那个摊子。手法很老道,不像是寻常衙役或地痞。”

乌伦格用粗大的手指点了点地图上吴老七的位置,又划了一条线,连到不远处的另一个标记——那是他们根据陆沉舟早年偶尔提及、以及自己打探综合判断出的,可能与江浸月某些隐秘活动相关的区域。

“这个卖炊饼的,不简单。”乌伦格沉声道,“他可能是某个势力布下的钉子。江浸月…或者其他什么人。”

“头儿,咱们还要继续接触吗?会不会打草惊蛇?”巴图有些担心。

乌伦格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暂时不要。我们初来乍到,底细不明,贸然深究,反而被动。”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不过,这条线记下了。现在,有更紧要的事。”

他指了指地图上诏狱的位置:“陆小子在里面,情况不明。咱们得想办法,至少要知道他是死是活,伤到什么程度。”

“诏狱守得太严,硬闯不可能。”哈森皱眉,“混进去也难,咱们这模样口音,太扎眼。”

“不用进去。”乌伦格道,“从外面想办法。太医每日进出,药材补给,狱卒换防…总有漏洞。巴图,你带两个人,从明天开始,轮流在诏狱附近能观察到进出的地方蹲着,记下所有进出的人、车马、物品,尤其是太医和送药的人,他们的样貌、举止、路线、时间。”

“是。”

“哈森,你带另一个人,去查京城里那些专做黑市药材、尤其是治疗重伤和解毒药材生意的铺子、郎中、药贩子。重点查最近一个月,有没有人大批量、或者反常地购买这类药材,特别是…治疗火毒烟呛和严重外伤的。买家是谁,来源是哪里。”

“明白。”

乌伦格看着地图上那个代表诏狱的黑色标记,眼神沉沉。陆沉舟是他认可的兄弟,是草原汉子认下的恩人。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中原人的牢狱里,死得不明不白。

还有那箭头残片…黑山堡的秘密…端肃太子的旧事…

这一切,都像隐藏在浓雾后的猛兽,张着黑洞洞的嘴,等着吞噬所有靠近的人。

但他乌伦格,是在漠北风沙和刀口血泊里滚出来的狼。越是危险,越要往前闯。为了兄弟,也为了…弄清楚那些可能威胁到草原安宁的阴谋。

他吹熄了油灯。杂院里其他住户早已睡下,一片寂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京城夜巡的梆子声,和秋虫最后的鸣叫。

黑暗中,乌伦格摸出怀里的酒囊,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劣酒烧灼着喉咙,却让他混沌的头脑更加清醒。

京城,这座繁华而冰冷的巨大牢笼。他来了,就不会空手而回。

无论如何,他要带陆沉舟离开这里。活着离开。

夜色,掩藏着无数蠢蠢欲动的谋划,也吞噬着微弱却执着的希望。东方天际,第一缕灰白还远未到来。

晨光熹微,太医院内却已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紧绷气息。苏钰如常踏入当值的院落,便察觉到几道视线似有若无地扫过自己,带着审视,又迅速移开。空气里除了药香,还掺着一丝压抑的躁动。

他低着头,脚步不停,走向存放今日出诊文书和药箱的厢房。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刻意压低的议论声:

“…听说了吗?昨儿夜里,诏狱那边又闹出动静了!”

“什么动静?又是走水?”

“不是…说是,那陆将军,好像…有点反应了!”

苏钰推门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如常推开。屋内两个正在整理器具的低级医士见他进来,立刻住了口,互相使了个眼色,低头继续做事,但那闪烁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神情,已说明一切。

诏狱…陆沉舟有反应了?

苏钰心中微动,面上却依旧平静,甚至带着点刚睡醒的懵懂,走到自己的位置,开始默默检查今日要用的药箱和物品。指尖拂过银针包、药膏罐、纱布卷…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外界的纷扰与他全无干系。

但他能感觉到,那两股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停留的时间比平日长了片刻。

就在这时,厢房门被猛地推开,刘太医沉着一张脸走了进来,目光如电,在屋内扫视一圈,最后落在苏钰身上,眉头拧得更紧。

“苏钰!”刘太医声音带着惯常的不耐,却又似乎多了点什么,“今日你去诏狱,换药时仔细些!若那陆沉舟有任何…异动,比如睁眼、出声、肢体反应…无论多细微,立刻禀报,不得有误!听清楚没有?”

“是…是,师傅,弟子明白。”苏钰连忙躬身,声音细弱,带着被骤然点名训斥的惶恐。

刘太医冷哼一声,又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身匆匆出去了,像是要去别处安排什么。

屋内一时寂静。那两名医士偷偷交换着眼神,又飞快地瞟了苏钰一眼,带着同情,也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窥探。

苏钰垂着头,慢慢整理着药箱带子,指尖有些发凉。

反应…异动…

是那粒蜡丸起了作用?还是陆沉舟凭借自身强悍的意志,在鬼门关前硬生生挣回了一丝清明?

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那潭死水,开始泛起危险的涟漪。而奉命去“仔细观察”的他,无疑被推到了这涟漪的最中心。

几乎是同一时刻,江浸月在内阁值房,也收到了来自不同渠道、内容却惊人相似的消息。

一份来自诏狱内线的密报,字迹潦草匆忙:“寅时三刻,陆犯手指微动,眼皮似有颤动,值守狱卒报于郭奉。郭即刻亲往查看,陆复昏迷,脉息仍弱。郭疑其或有知觉,严令封锁消息,加派看守,并命太医今日详查。”

另一份,来自宫中眼线,透过层层宫墙传递出来:“陛下晨起闻报(来源不详),言及诏狱陆某似有苏醒迹象,沉吟良久,吩咐李顺:‘告诉郭奉,仔细着办。人,还不能死。但该问的,得问出来。’”

李顺…又是这个看似圆滑、实则可能深不可测的司礼监太监。

江浸月将两份密报放在一起,指尖冰凉。陆沉舟果然在恢复,哪怕只是一线生机。但这生机,引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更迫近的危险。郭奉会不遗余力地撬开他的嘴,皇帝的态度暧昧中藏着冷酷的期待,而暗处那些真正的黑手,恐怕更会坐立不安,不惜再次冒险灭口。

他昨夜冒险递入的蜡丸,或许起了一点作用,但也可能…将陆沉舟更快地推向风口浪尖。

不能再等了。他必须采取更直接的行动,至少,要确保陆沉舟在能够开口说话之前,不会“意外”死去。

“备轿。”江浸月站起身,声音冷冽,“去刑部。”

他不是以钦差或阁老的身份去干涉审讯,那样太过招摇,也易授人以柄。他有更正当的理由——奉旨“关切”要犯健康状况,毕竟,皇帝说了“人还不能死”。

刑部衙门口,车马稀疏。江浸月的青帷小轿落地时,守门的差役显然吃了一惊,连忙飞跑进去通禀。不多时,刑部侍郎郭奉亲自迎了出来,脸上堆着惯有的、略带谄媚却并不卑微的笑容。

“江阁老驾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郭奉拱手,眼神却飞快地掠过江浸月身后的轿子和寥寥几个随从,“阁老今日前来,可是有公务吩咐?”

“郭侍郎多礼了。”江浸月神色平淡,语气是一贯的疏离,“本官奉上谕,关切诏狱要犯陆沉舟伤情。听闻昨夜似有反复,陛下挂心,特命本官前来看看,太医诊治如何,用药可还妥当。毕竟,此人干系重大,陛下…还不想他这么快就没了。”

他搬出“上谕”和“陛下挂心”,语气自然,仿佛只是例行公事。

郭奉脸上的笑容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精光,连忙道:“原来如此。劳陛下和阁老记挂。下官已命太医今日仔细诊视,方才太医来报,说陆犯脉象虽仍虚弱,但比昨日稍稳,暂无性命之虞。只是依旧昏迷,能否醒来…”他叹了口气,摇摇头,“还需看天意。”

“嗯。”江浸月微微颔首,举步便往衙门内走,“本官既来了,便随郭侍郎一同去看看太医如何诊治理疗,也好回禀陛下。”

郭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但面上依旧恭敬:“阁老亲临视察,下官自当陪同。只是诏狱污秽之地,恐污了阁老清贵…”

“无妨。”江浸月打断他,脚步不停,“为陛下分忧,何惧污秽。”

郭奉无法,只得侧身引路,心中却疑窦丛生。江浸月与陆沉舟是死对头,满朝皆知。昨夜他亲送“恩典”,今日又来“关切”伤情…这做派,未免太过“尽责”。是真的只是奉旨行事,还是…另有图谋?

两人各怀心思,穿过刑部衙门森严的厅堂廊庑,朝着后院的诏狱入口走去。

就在他们即将踏入那扇通往地下世界的黑铁大门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

“郭大人!郭大人留步!”

一个穿着五城兵马司服饰的军官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手里攥着一份文书,脸色惶急:“大人,西城门守军急报!昨夜子时前后,有一队约二十人的马队,持…持的是大同总兵府的过所文书,说是押送一批紧要军械入京,要求连夜入城!守城官见文书齐全,印信无误,便放行了。可方才大同那边传来紧急查询,说他们近日并无军械押送入京,那份过所文书…是伪造的!”

伪造军械过所文书?二十人?大同总兵府?郭奉脸色一变。大同总兵…那可是陆沉舟在北境时的老上司之一,虽然陆沉舟出事后已与其划清界限,但…

“人呢?那队人马现在何处?”郭奉厉声问。

“入…入城后就分散了,守军当时只核验文书,未及详查人数和去向…眼下…已不知所踪!”军官声音发颤。

二十个训练有素的军士,持伪造的大同总兵府文书,混入了京城!在这个节骨眼上!

郭奉第一反应便是看向江浸月。江浸月脸上也适时露出凝重之色:“伪造军中文书,擅闯京城…此事非同小可。郭侍郎,看来你刑部今日,有的忙了。”

郭奉心中警铃大作。这队神秘人马,是冲着陆沉舟来的?还是…另有目的?如果是前者,他们是想劫狱?还是…灭口?无论是哪种,都意味着局势正在失控!

他必须立刻调集人手,全城搜捕,同时加强诏狱守卫!

“阁老…”郭奉看向江浸月,语气带着请示,也藏着试探,“您看这…”

“郭侍郎职责所在,自当全力缉查。”江浸月语气平静,“至于诏狱这边…既有太医在,本官稍后自去查看便是。郭侍郎先去处理紧急军务吧。”

郭奉此刻也顾不上细究江浸月的意图了,那二十个潜入京城的危险分子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刀。他匆匆向江浸月告罪一声,便带着那报信的军官,急急忙忙转身离去,边走边厉声下令调动兵马司和刑部差役。

江浸月站在原地,看着郭奉匆忙离去的背影,又望了一眼那扇黑洞洞的诏狱大门,眸色深沉。

二十人…大同总兵府…伪造文书…是乌伦格的人?他们动作这么快?还是…另有其人,想借着陆沉舟和北境的由头,把水搅得更浑?

无论如何,郭奉被牵制住了。这给了他一个难得的、相对不受干扰的窗口。

他没有犹豫,对身后仅带的一名心腹侍卫低声道:“你留在此处,若有人问起,便说本官已随郭侍郎入内查看。”说罢,他整了整衣袍,独自一人,迈步踏入了诏狱那阴森的门洞。

甬道深邃,火把昏暗,潮湿冰冷的空气裹挟着血腥和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两侧牢房里偶尔传来锁链拖动或压抑的呻吟,像地狱深处的回响。

江浸月目不斜视,步伐沉稳,径直朝着最深处陆沉舟的囚室走去。绯色官袍在晦暗的光线下,像一道流动的血痕。

他能感觉到沿途狱卒投来的惊疑目光,但无人敢上前阻拦。郭奉方才的恭敬态度,以及他此刻展现出的、与这污秽之地格格不入的威仪,都形成了无形的屏障。

终于,他停在了那间熟悉的囚室门外。栅栏内,草席上的人影依旧蜷缩着,无声无息。刘太医和苏钰正在里面,刘太医眉头紧锁,再次为陆沉舟诊脉,苏钰则安静地候在一旁,手里捧着药箱。

听到脚步声,刘太医回头,见到是江浸月,明显愣了一下,连忙起身行礼:“下官参见江阁老。”

苏钰也跟着躬身,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江浸月微微抬手:“刘太医不必多礼。本官奉旨,前来查看要犯伤情。如何?”

刘太医忙道:“回阁老,脉象较昨日略稳,但依旧虚浮无力,昏迷不醒。外伤已按方处理,只是这内里损耗和烟毒之害…非一时之功。”

江浸月目光落在陆沉舟身上。那张曾经刚毅英挺的脸,此刻瘦削灰败,遍布伤痕,唇色青紫,胸口微弱的起伏几乎看不见。唯有眉宇间那道即使在昏迷中也不曾完全舒展的褶皱,还残留着几分昔日的倔强。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闷痛猝不及防。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刘太医:“陛下有旨,此人干系重大,需竭尽全力诊治,务必…保住他的性命。所需药材,无论多珍贵,尽管从太医院支取,若有难处,可报于本官。”

“是,下官遵命。”刘太医应道,心中却暗暗叫苦。这差事真是棘手,治好了未必有功,治不好或人死了,恐怕还要担责。

江浸月又转向一直垂首不语的苏钰,语气平淡:“这位便是苏太医?听闻你于外伤急救颇有心得。陆沉舟伤势沉重,你需用心协助刘太医,仔细照料。”

苏钰似乎吓了一跳,肩膀微缩,声音细如蚊蚋:“是…下官…下官定当尽心竭力。”

江浸月不再多言,目光重新落回陆沉舟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看似平静无波,深处却翻涌着无人能见的惊涛骇浪。他想再靠近一步,想看清他脸上的每一道伤痕,想确认他是否真的还有生机…但最终,他只是袖中的手微微收紧,转身。

“好生看顾。”留下这四个字,他不再停留,迈步离开了囚室。

直到那抹绯色的身影消失在甬道尽头,囚室内凝滞的空气才仿佛重新开始流动。

刘太医松了口气,擦了擦额角的汗,低声嘀咕:“这位阁老,还真是…”话没说完,摇了摇头,继续查看陆沉舟的情况。

苏钰依旧低着头,慢慢收拾着药箱。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江浸月目光扫过时,他后背瞬间渗出的冷汗,以及…当江浸月的视线最终落在陆沉舟身上时,他捕捉到的那一丝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了分毫的…极其复杂的痛楚。

那不是政敌该有的眼神。

苏钰的指尖轻轻拂过药箱冰冷的铜扣,眼底掠过一丝深思。

江浸月…陆沉舟…

这两个看似势不两立的人之间,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

而他,似乎在不经意间,窥见了这秘密冰山的一角。

江浸月走出诏狱,重见天日。秋日阳光有些刺眼,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方才那短暂的一瞥,陆沉舟奄奄一息的模样,像烙印般刻在眼底。

他必须做点什么。立刻,马上。

回到内阁值房,他迅速写下一道手令,盖上随身小印,唤来侍卫:“立刻将此令送往北镇抚司,调一队可靠缇骑,便装暗中守卫诏狱外围,尤其是陆沉舟囚室对应地面的区域,昼夜轮值。若有任何异常人物试图靠近或潜入,格杀勿论。记住,是暗中守卫,不得惊动刑部和宫里的人。”

“是!”侍卫接过手令,迟疑道,“爷,北镇抚司那边…指挥使是郭奉的人,会不会…”

“冯指挥使欠我一个人情,他知道该怎么做。”江浸月语气笃定,“另外,通知我们在京畿大营的人,留意那二十个持伪造文书入京者的动向,但不要主动接触,只需留意他们最终落脚点和接触的人。还有,”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让莫老准备一些效果更强、但更隐秘的保命丹药,想办法…通过别的渠道,送到诏狱里那个为我们所用的人手上,让他见机行事。”

一条条指令清晰冷静地发出,像精密的齿轮开始转动。他要为陆沉舟构筑一道尽可能坚固的屏障,在风暴彻底降临之前。

侍卫领命而去。值房内重归安静。

江浸月独自走到窗边,望着皇城巍峨的宫阙。阳光在琉璃瓦上跳跃,一片金碧辉煌,却照不进人心底的阴霾。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秋天,端肃太子握着他的手,气息微弱却坚定地说:“浸月,这朝堂,这天下,看似繁华稳固,内里却早已蛀空。有人贪权,有人谋私,有人…甚至不惜勾结外敌,戕害忠良,动摇国本。我怕是…等不到肃清寰宇的那一天了。你心思缜密,意志坚韧,虽出身文官,却有不输武将的胆魄。将来…若有可能,替我…看着点这江山,护着点…该护的人。”

那时他年少,只是紧紧回握太子冰凉的手,重重点头,却未必完全懂得这番话里的重量和血色。

直到太子含冤而逝,直到他孤身踏上这条遍布荆棘的查证之路,直到…他遇见了陆沉舟。

陆沉舟身上,有太子曾赞赏过的、那些戍边将士最宝贵的品质:忠诚,勇毅,纯粹。他也像太子一样,因为这份品质,成了某些人眼中必须拔除的钉子。

护着他,查明真相,肃清奸佞…这不仅仅是为了兑现对太子的承诺,似乎…也渐渐成了他江浸月自己无法割舍的执念。

哪怕这份执念,需要他以最冰冷的面目出现,需要他将那个人一次次推向更危险的境地,需要他们之间横亘着看似无法逾越的仇恨与误解。

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抵住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陆沉舟,你再撑一撑。

等我。

等我揪出所有魑魅魍魉,等我…还你清白,也还这世间一个公道。

到那时…

江浸月没有继续想下去。有些念头,现在去想,太过奢侈,也太过危险。

他收敛心神,重新坐回书案后,摊开一份新的公文。绯色官袍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只有那双低垂审阅文书的眼眸,深处燃烧着幽暗而执拗的火焰。

棋盘之上,杀机四伏。而他,已然落子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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