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关山就醒了。
他几乎是一夜未睡,守在父亲关守林的炕边,时刻注意着他的呼吸和脉象。
那枚“回天丹”的药力霸道,吊住了父亲的命,但也让他整个人如同置身火炉,汗出如水。
关山用温水一遍遍地为父亲擦拭身体,又按照《赤脚医生手册》上的急救知识,配合前世对草药药性的理解,用家里仅存的一点“生地黄”熬了凉茶,一点点喂父亲喝下,中和那股“虎狼之药”带来的燥热。
直到天亮时分,父亲的呼吸才彻底平稳下来,脸上那不正常的潮红褪去,沉沉地睡了过去。
脉象虽然依旧虚弱,却已不再是那“风中残烛”般的危象。
关山这才松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快散了架。
母亲王桂香和妹妹春燕早早就起了床,灶房里已经飘来了久违的小米粥的香气。
她们看着关山布满血丝的眼睛,心疼得不行。
“山子,快上炕眯一会儿吧,爹这儿有娘看着呢。”
“哥,粥好了,你先喝一碗。”
关山摇了摇头。他知道,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他洗了把脸,换上了那身还带着崭新折痕的卡其布罩衫(用昨晚剩下的布料,母亲连夜给他赶出来的),虽然里面依旧是旧棉袄,但整个人看起来,已经精神了许多。
他从炕柜里,小心翼翼地拿出昨天买的那两条“黄条”关东烟和两瓶“北大仓”白酒。
他又想了想,从给妹妹春燕扯的那匹“月白色”的确良上,裁下了一小块——足够做一条头巾。
他知道,韩嫣常年用灰布包头,这条干净的头巾,或许她会喜欢。
他将烟酒用一个布袋装好,那块白色的确良则仔细叠好,揣进了怀里。
“娘,我去韩爷那一趟。”
“哎,去吧,去吧!”
王桂香现在对韩老烟是又敬又怕,不敢多问,“替娘……替娘好好谢谢他。”
—
再次站在韩老烟那座孤零零的“地窨子”前,关山的心情,已是截然不同。
昨天夜里,他是走投无路的求助者;
而今天,他是带着希望和未来的一个懂得感恩的年轻人。
烟囱里,正冒着袅袅的炊烟。
关山深吸一口气,上前敲了敲那扇破旧的柴门。
“师父,是我,关山。”
门“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韩嫣。
她依旧是那副“扮丑”的模样,脸上涂着黑黄,头发蓬乱,低着头。
她似乎没有那么怕生了。
她默默地让开关山,让他进来。
屋子里,依旧是那股浓烈的烟火气和草药味。
韩老烟盘腿坐在炕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关山的到来,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师父。”
关山走到炕前,将手里的布袋放在炕沿上,“小子回来了。”
他没有提省城的事,也没有提那“玄玉双生”换来了什么。
他知道,在韩老烟面前,任何炫耀都是愚蠢的。
韩老烟依旧没看他,只是用烟袋锅子,敲了敲炕沿。
“嗯。”
一个字,就算是回应了。
关山也不在意,他默默地走到灶台边,拿起水桶:“师父,缸里没水了,我去挑。”
“站住。”
韩老烟终于开口了,他指了指墙角堆着的木柴,“先把柴劈了。手生了没?”
“没生。”
关山放下水桶,拿起墙角的板斧。
那板斧很沉,斧刃被磨得锃亮。
他走到院子里,将一根粗壮的桦木墩子立好,深吸一口气,抡起板斧——
“咔嚓!”
木墩应声而裂,整整齐齐,一分为二。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
韩老烟透过窗户纸的破洞,看着院子里那个挥汗如雨的身影,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心,没飘。
根,还在。
劈完了柴,挑满了水缸,关山又默默地拿起扫帚,将屋里屋外扫得干干净净。
韩嫣则在一旁,无声地忙碌着。
她将关山劈好的木柴抱进屋,又拿出针线笸箩,开始缝补韩老烟那件破旧的羊皮袄。
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却有一种奇异的默契。
直到日上三竿,关山才终于停了下来。
他走到炕前,将那个布袋打开。
“师父,这是徒弟孝敬您的。”
他将烟和酒,轻轻地放在炕桌上,“知道您就好这口。”
韩老烟瞥了一眼那黄澄澄的烟叶和方正的酒瓶,嘴角似乎抽动了一下,但依旧没好气地说道:“败家玩意儿!有钱没处花了?留着给你爹买药不好?”
话虽如此,他那只拿着烟袋的手,却不自觉地伸向了那包“黄条”。
关山笑了笑,又从怀里,掏出了那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确良。
他没有直接递给韩嫣,而是放在了炕沿上,对着韩老烟说道:
“师父,这是给给师妹扯的。我看她头巾旧了。”
他这话一出口,不仅韩老烟愣住了,连一直低着头缝补的韩嫣,手里的针线,也猛地一停!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隐藏在蓬乱刘海下的、清澈的眼睛有了一种异样的神色。
屋子里,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安静。
就在这时,韩嫣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放下针线笸箩,转身从炕柜里,捧出一个用干净布巾包裹的小包袱。
她走到关山面前,低着头,将包袱塞进他怀里,然后飞快地缩回了炕梢的阴影里。
关山一愣,打开包袱。
里面,是两双崭新的、纳得厚实匀称的千层底布鞋,正是他的尺寸。
这是她连夜给自己做的?
关山抬起头,看向炕梢的阴影,那里,只看得到一个微微颤抖的瘦小轮廓。
韩老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表情。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小子,你是个好后生,有良心,也有本事。”
他磕了磕烟袋锅,看着关山:
“但你也看到了,我这家里,就一个瘸子,一个丫头。她娘走得早,跟着我,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他叹了口气,目光转向炕梢的阴影:“丫头大了,心思也重了。我这把老骨头,不知道还能护她几年。屯子里嘴碎的人多,心思歪的人,也不少……”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他在担心女儿的未来,也在暗示关山——你一个大小伙子,如今得了我的真传,又与我女儿有了这般情谊,你该当如何?
这,就是韩老烟的敲打。
他没有逼迫,没有强求,只是将一个老父亲最深沉的忧虑和期望,赤裸裸地摆在了关山面前。
关山瞬间明白了。
他想起了昨夜,韩嫣在寒风中塞给他的那个滚烫的地瓜,想起了她默默添炭、端来热粥的身影,他更想起了自己被张淑芬当众退婚时的屈辱,和对一个安稳的家的渴望。
他不是傻子。
他知道,这门亲事,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不仅仅是师父的全部传承,更是一个善良聪慧,值得他用一生去守护的女人。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韩老烟,郑重地说道:
“师父,您的话,小子明白了。”
他没有再多言,只是对着韩老烟,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他走到门口,还是对着炕梢的阴影,轻声说了一句:
“鞋很合脚。衣裳也暖和。”
说完,他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直到关山的脚步声彻底消失,韩嫣才如同受惊的小鹿,猛地抬起头,飞快地瞥了一眼父亲。
韩老烟正闭着眼睛,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仿佛睡着了。
她犹豫了许久,才终于伸出那双白皙的手,轻轻地将那块柔软的白色确良,拿了起来。
她将布料,贴在自己涂抹着黑黄的脸颊上,感受着那份细腻。
她的嘴角,微微翘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