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文具店飘着松节油的香气,林小满抱着刚买的牛皮纸和棉线站在柜台前,看着老板用裁纸刀将一叠泛黄的宣纸裁成整齐的方块。老板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手指纤细,动作却稳得很,裁纸刀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食桑叶。
“姑娘,要装订旧册子?”年轻人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她怀里的牛皮纸上,“这种纸韧度好,保存几十年都没问题。”
林小满点头,指尖摩挲着纸页边缘的毛边:“想把一些旧手稿和笔记整理起来,得用最结实的线。”
“用棉线吧,浸过蜡的那种。”年轻人从抽屉里拿出一卷乳白的线,线轴上还缠着张褪色的标签,“我爷爷以前给古籍修复用的,说这种线不怕潮,经得起岁月磨。”
付了钱往外走时,阳光正好斜照在文具店的玻璃窗上,把那些挂在墙上的钢笔、毛笔都映得发亮。林小满忽然想起沈清禾日记里写的:“默哥送了我支铱金钢笔,说写起诗来比毛笔快,等我成了诗人,要给这钢笔起个名字叫‘玉兰’。”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棉线,忽然觉得,自己此刻握着的,不仅是线,更是将两段相隔七十多年的时光缝在一起的针。
回到青瓦巷37号时,陈守义老爷子正坐在石榴树下的竹椅上,手里捧着个粗瓷碗,碗里盛着刚摘的杨梅,红得像浸了蜜。见林小满回来,老爷子赶紧往她手里塞了几颗:“尝尝,后山摘的,酸中带甜,像清禾那丫头写的诗。”
杨梅的汁液沾在指尖,黏糊糊的,带着股山野的清香。林小满找了个青瓷盘,把杨梅倒进去,放在回廊的石桌上,转身去书房收拾出一张宽大的木桌——正是舅舅陈默当年写字用的那张,桌面被墨汁浸得发乌,却透着种沉静的温润。
她把沈清禾的手稿和陈默的笔记本都摊在桌上,按照时间顺序一一排好。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纸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手稿上的墨迹在光线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像是有生命在呼吸。
装订是件细致活。林小满先将每张纸的边缘对齐,用镇纸压牢,再用锥子沿着纸页左侧轻轻扎孔。锥子是从工具箱里找出来的,木柄上刻着个小小的“默”字,想来是陈默当年用过的。锥尖穿过纸页的“噗噗”声很轻,在安静的书房里却格外清晰,像在叩问时光的门。
“丫头,渴了吧?”陈守义老爷子端着杯薄荷茶走进来,杯子是粗陶的,边缘有些磕碰,“这薄荷是前院种的,清清凉凉的,提神。”
林小满接过茶杯,薄荷的清香混着茶香漫过来,让她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不少。“陈爷爷,您知道沈清禾后来真的……”她想问又不敢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老爷子往藤椅上坐,竹椅发出“吱呀”的轻响:“当年战乱,消息乱得很。后来听从北平回来的同乡说,清禾那丫头为了保护学生,被流弹伤了腿,没能跟上南迁的队伍,最后寄养在一户老乡家里。”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再后来就没信了,有人说她去了国外,有人说她留在了北方,嫁了人,生了娃。”
林小满手里的锥子顿了顿,针尖在纸上留下个浅浅的印痕:“舅舅知道这些吗?”
“知道。”老爷子叹了口气,“老张修表铺的远房侄子在北平做事,八几年的时候捎来过消息,说找到个姓沈的老太太,住在胡同里,家里挂着幅石榴花的画,说是故人所赠。你舅舅当时病着,听完就笑了,说‘她过得好,就好’。”
阳光忽然变得很暖,透过窗棂落在手稿上,沈清禾写的那句“就当我换了种方式陪着你”像是在纸上动了起来。林小满忽然觉得,那些年的等待,或许从来都不是空茫的,至少在某个不知名的胡同里,有个人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守着同一段时光。
穿线的时候,林小满特意放慢了动作。棉线浸过蜡,滑溜溜的,穿过纸孔时发出轻微的“嘶嘶”声,像春蚕吐丝。她想起小时候母亲教她缝扣子,说线要拉得匀,结要打得牢,这样衣服才耐穿。此刻她握着线的手格外稳,仿佛在缝补一件珍贵的旧衣裳。
装订到沈清禾画的那个小人时,林小满的指尖顿了顿。画里的蓝布衫少年蹲在石榴树下,旁边歪歪扭扭写着“默哥的背影”。她忽然想起阁楼里那沓照片,有张陈默蹲在树下写信的照片,背影竟和画里的小人一模一样。
“原来她真的把他的样子,一笔一笔记在了心里。”林小满轻声说,眼眶有些发热。她找了张浅粉色的宣纸,裁成小小的方块,在上面画了朵石榴花,小心翼翼地夹在这页手稿后面——就当是替七十年前的陈默,给沈清禾的画添上一抹颜色。
老爷子不知何时离开了,书房里只剩下穿线的“嘶嘶”声和窗外的蝉鸣。林小满一页页地装订,指尖拂过陈默写的那句“今日石榴结果了,她怎么还不回来”,忽然在纸页的空白处发现几个极小的字,像是后来补写的:“或许她早回来了,在风里,在花里。”
装订好的册子厚墩墩的,用牛皮纸包了封面,林小满在封面上用毛笔写了“青瓦巷的春天”几个字,字体模仿着沈清禾的娟秀,却又带着些自己的笔锋。写完后她把册子捧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捧着一整个春天。
傍晚的时候,老张师傅拄着拐杖来串门,手里捧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丫头,听说你把陈默和清禾的东西整理成册了?”他把红布掀开,里面是个梨木的书盒,雕着缠枝玉兰的纹样,“这是我年轻时做的,本想给他们当新婚礼物,现在……就当给这册子安个家吧。”
林小满接过书盒,木盒的表面被摩挲得光滑温润,带着股淡淡的梨木香。她把《青瓦巷的春天》放进去,大小刚刚好,像是早就等着它似的。
“该摆在哪儿?”老张师傅往书房里看,目光落在书架最上层,“就放那儿吧,对着石榴树,他们看得见。”
林小满踩着板凳把书盒放上去,夕阳透过窗棂,在书盒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书架上,陈默的《唐诗选》和沈清禾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并排站着,像是在静静守护着这个新成员。
晚饭时,陈守义老爷子端来一碗赤豆汤,汤里浮着几颗饱满的莲子。“清禾以前最爱喝这个,说赤豆像石榴籽,莲子像玉兰花蕊。”老爷子舀了一勺递给林小满,“你舅舅总说,等她回来,要在天井里搭个凉棚,夏天就坐在棚下喝赤豆汤,读她写的诗。”
林小满喝着汤,甜香漫过舌尖,忽然觉得这碗汤里,藏着的不仅是赤豆和莲子,还有七十年的等待与牵挂。她抬头看向天井,石榴树的枝叶在暮色里轻轻摇晃,像在点头微笑。
夜深时,林小满坐在藤椅上,借着台灯的光翻看那本《青瓦巷的春天》。纸页间的棉线泛着淡淡的蜡光,把两段时光缝得严丝合缝。看到最后一页,她忽然想写点什么,便拿起笔,在空白处写道:“2023年夏,我来到青瓦巷,遇见了一场漫长的春天。原来等待从来都不是孤单的,总有人会带着时光的碎片,把它拼成圆满。”
窗外的月光落在书页上,像一层薄薄的银霜。林小满合上书,听见怀表在抽屉里发出清脆的滴答声,像是在说:看,时光从未走远。
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木窗,夜风吹来石榴花的清香,带着些微的甜。巷子里的灯都灭了,只有37号的书房还亮着一盏灯,像颗不肯睡去的星,守着青瓦巷的秘密,也守着那些被装订起来的,永不落幕的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