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个纸箱被打开,里面装着这个小家庭十几年来的全部记忆。
他翻出了一本厚厚的相册,封面是老旧的深红色绒布,边角已经磨损。
第一页,是女儿刚出生时的样子,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
陈煊的手指轻轻抚过,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抹笑意。
再往后翻,是女儿的满月照,百日照,周岁照……她学会爬,学会走,牙牙学语。
照片里的她,或咧着没牙的嘴笑,或好奇地瞪着镜头。
但这些都不是林清蓝要的。
“对我笑得最开心的照片……”
陈煊喃喃自语,继续一页页地翻动。
小学一年级的入学照,她穿着不合身的校服,小脸绷得紧紧的,透着一丝紧张。
学校运动会,她拿着奖状,笑得很灿烂,可拍照的人是老师不是他。
他那时候在哪?好像是在外地,为了一个标的额不大的合同,陪客户喝得酩酊大醉。
初中的文艺汇演,她穿着漂亮的白裙子在舞台上跳舞,像个小天鹅。
照片是同学的家长拍了发给他的,照片里的她,笑容得体而标准,却看不出多少发自内心的喜悦。
那一晚,他因为一个紧急的案子,在律所通宵写材料,终究还是错过了。
相册翻到了底,陈煊的心也沉到了底。
他颓然地坐在地上,环顾着这个堆满了杂物的狭小空间,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和愧疚感再次将他淹没。
他这个父亲,当得何其失败。
他不死心,又打开了另一个积满灰尘的木箱。
箱子里是他的一些旧物,和几本法律专业的书籍。
在箱子的最底层,他摸到了一个硬硬的铁皮盒子。
那是一个月饼盒子,上面印着早就过时的花好月圆图案。
他打开盒子,一股陈旧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是一些零散的老照片,没有装进相册,被随意地放在里面。
他一张张地翻看着。
忽然,他的手指停住了。
照片已经有些泛黄,上面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约莫七八岁的年纪。
她坐在一架旋转木马的马上,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露出了缺了一颗门牙的牙床。
她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根棉花糖。
而她的视线,没有看镜头,而是穿透了照片,望向拍照的人。
那目光里,充满了纯粹的,毫无杂质的崇拜和喜悦。
拍照的人是他。
陈煊的呼吸一窒,那一天尘封的记忆,瞬间被激活。
他记得,那是女儿上小学二年级的一个周末。
他难得没有加班,就带着女儿去了市里那个已经很破旧的,门票只要五块钱的儿童公园。
公园里的大型游乐设施,他都舍不得带女儿去玩,因为太贵。
他只给女儿买了一张旋转木马的票,三块钱。
又花了两块钱,买了一根她念叨了很久的棉花糖。
照片,就是在他把棉花糖递给女儿的那一刻拍的。
他记得女儿当时接过棉花糖,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大声说:
“爸爸你真好!你是我见过全世界最好最好的爸爸!”
那一刻,一个三块钱的旋转木马,一根两块钱的棉花糖,就构成了女儿全部的幸福。
而他,就是女儿的全世界。
陈煊的眼眶湿润了,他紧紧地攥着那张照片,仿佛攥住了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第二天,陈煊带着那张照片,早早地来到了医院。
林清蓝已经在病房里了,她换了一身干练的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裤,正在调试着香薰机和音响。
病房里,依旧弥漫着那股雨后青草地的清新气味,轻柔的阿尔法波音乐缓缓流淌。
“找到了?”林清蓝见他进来,推了推眼镜。
陈煊用力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泛黄的照片递了过去。
林清蓝接过照片,仔细地看了看,然后又还给了他。
“很好。”
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陈煊却觉得,她的语气似乎比昨天柔和了一些。
“陈先生,我昨天回去之后,查阅了大量关于创伤后心理性失语的案例。”
“并为你女儿的情况,专门设计了一套治疗方案。”
她的专业术语让陈煊听得一知半解。
“我称之为焦点记忆唤醒疗法。”
林清蓝解释道:“简单来说,就是找到一个对患者而言,最强烈的,包含着极致正面情绪的记忆焦点。”
“然后以这个焦点为锚点,通过视觉、听觉、嗅觉等多重感官的同步刺激,在她封闭的潜意识里,强行打开一个缺口。”
“一旦这个缺口被打开,我们就有机会,把她的灵魂,从那个黑暗的角落里,一点点地拉出来。”
陈煊听得心潮澎湃,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心理医生,而是一个即将进行精密脑科手术的顶尖专家。
“现在,坐到床边,把照片拿在手里,让她也能看到。”
林清蓝指挥着。
“用你昨天跟我说的,你回忆起的,关于这张照片的每一个细节开始讲。”
“语速放慢,情绪要饱满。”
陈煊深吸一口气,坐在床边握住女儿的手。
他的另一只手,举着那张照片,放在女儿的眼前。
“霖霖,你看,你还记得这张照片吗?”
他沙哑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响起。
“那时候你才上二年级,爸爸那天休息,带你去了儿童公园……”
他开始缓缓地讲述那个下午的故事,从五块钱的门票,到三块钱的旋转木马。
再到那根两块钱的,甜到发腻的棉花糖。
他讲得很细,甚至连那天下午的阳光有多暖,风吹在脸上是什么感觉,都描述了出来。
林清蓝站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心率监测仪。
那条代表着生命搏动的曲线,随着陈煊的讲述,开始出现不规则的,细微的起伏。
但病床上的陈天霖,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她的眼睛睁着,却空洞无神,像两颗蒙了尘的黑曜石。
“……你当时亲了爸爸一口,说爸爸是全世界最好最好的爸爸。”
陈煊讲到这里,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女儿,希望她能像昨天一样,哪怕只是流一滴眼泪,动一动手指。
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监测仪上的曲线,也重新恢复了平稳。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仪器的偶然波动。
陈煊的心,一点点地冷了下去。
怎么会没用?
这张照片,这个回忆,明明是他能找到的,最温暖,最幸福的瞬间了。
为什么女儿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忍不住抬头看向林清蓝,眼神里充满了焦急和询问。
“别停。”
林清蓝的声音很轻,却很果断。
“继续说,把你说不下去的,你心里的感觉说出来。”
陈煊一怔,他看着照片里女儿那灿烂的笑脸,又看看眼前病床上女儿空洞的眼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