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十一年六月,热河的夏天来得蹊跷,明明该是燥热的时节,避暑山庄里却总飘着一股湿冷的风,吹在人身上,凉飕飕地往骨头缝里钻 —— 就像宫里那越来越凝重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
小载淳这时候已经五岁了,个头蹿高了些,眉眼间的机灵劲儿更足,只是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他还是每天跟着李鸿藻读书,《三字经》《百家姓》背得滚瓜烂熟,甚至能断断续续地背几段《论语》,可没人再夸他聪明 —— 因为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在了烟波致爽殿那张病床上。
咸丰的身体,自去年圆明园被烧后就彻底垮了。一开始是咳嗽、发烧,后来发展到咳血、胸闷,太医换了一波又一波,名贵药材堆成了山,可病情就是不见好转,反而一天比一天重。到了六月,他已经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躺在床上,眼神浑浊,说话都得喘半天气,曾经的帝王威仪,早就被病痛磨得干干净净。
小载淳经常被嬷嬷带到咸丰的病床前,看着父皇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得像纸,心里有点害怕,又有点难过。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吵着要父皇陪他玩,只是乖乖地站在床边,有时候会伸出小手,轻轻摸一摸咸丰的手 —— 那只曾经有力地握着朱笔、拍着龙椅的手,现在只剩下皮包骨头,凉得吓人。
“淳儿…… 过来……” 咸丰看见儿子,浑浊的眼睛里会闪过一丝光亮,用尽全身力气伸出手,拉住小载淳的小手。
“父皇。” 小载淳的声音细细的,带着点颤抖。
“读书…… 怎么样了?” 咸丰喘着气问,说话断断续续。
“先生教的…… 都背下来了。” 小载淳点点头。
“好…… 好……” 咸丰笑了笑,笑容比哭还难看,“要好好读…… 将来…… 大清…… 就靠你了……”
这话小载淳已经听了很多遍,他还是不太明白 “大清靠你了” 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父皇的眼神很沉重,像有一块大石头压在上面。他只能用力点头:“父皇,我会好好读书的,我会打败洋人,重建圆明园。”
每次听到这话,咸丰都会忍不住叹气,有时候还会掉眼泪。他知道,这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太沉重了。可他没办法,谁让这孩子是大清的皇子,是未来的皇帝呢?
咸丰心里清楚,自己撑不了多久了,他现在最操心的,不是北京的洋人,不是南方的 “长毛”,而是身后的权力布局 —— 他得给儿子铺好路,让他能顺利坐上龙椅,还得保住他的性命。
这事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比登天还难。
首先,儿子才五岁,啥也不懂,根本没法亲政,必须得有人辅佐。可辅佐的人太靠谱,容易功高震主,将来架空小皇帝;太不靠谱,又会把大清搞乱。咸丰琢磨来琢磨去,想到了一个 “平衡之术”—— 让八个人一起辅政,史称 “顾命八大臣”。
这八个人里,领头的是肃顺,这人脑子活,有本事,当年咸丰逃到热河,全靠他打理后勤、稳定人心,是咸丰最信任的人。可肃顺也有个毛病,性子太直,脾气太冲,仗着咸丰的信任,在朝堂上得罪了不少人,连懿贵妃都跟他不对付 —— 当年懿贵妃想让咸丰给她娘家亲戚封官,被肃顺怼了回去,说 “后宫不得干政”,俩人结下了梁子。
咸丰选肃顺领头,是看中他的能力,能镇住场子;选另外七个人,有宗室子弟,有军机大臣,都是各有背景、互相牵制的角色。咸丰觉得,这样八个人互相盯着,谁也不敢乱来,就能保住小皇帝的权力。
可光有顾命大臣还不够,咸丰还得防着一个人 —— 懿贵妃。
懿贵妃这女人,咸丰太了解了,聪明、能干,还特别有野心。当年咸丰身体不好,有时候会让懿贵妃帮忙批阅奏折,懿贵妃总能说得头头是道,甚至能提出一些不错的建议。可咸丰也看出来了,这女人对权力的渴望,一点不比男人少。他担心自己死后,懿贵妃会仗着是小皇帝的生母,干涉朝政,甚至架空顾命大臣,变成第二个 “武则天”。
怎么办呢?咸丰又想了个招 —— 给皇后慈安留了一道密诏。
他把慈安叫到病床前,单独跟她说:“朕百年之后,懿贵妃若安分守己,便罢了;若她敢干预朝政,你就拿出这道密诏,赐她自尽。”
慈安性子温和,没什么野心,一直以来都跟懿贵妃相处得还算融洽,可她也知道,这是咸丰的一片苦心,是为了保住小皇帝,保住大清。她含泪接过密诏,藏在贴身的首饰盒里,郑重地对咸丰说:“皇上放心,臣妾一定照办,绝不让任何人伤害皇上和皇子。”
咸丰这才稍微放心了点。他觉得,有顾命八大臣辅政,有慈安拿着密诏制衡懿贵妃,儿子的皇位应该能保住了。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精心设计的这盘棋,最后还是被打乱了 —— 他算准了人性的贪婪,却没算准人心的复杂,更没算准懿贵妃的手段。
那段时间,热河行宫表面上平静,暗地里却暗流涌动。
肃顺和顾命大臣们忙着打理朝政,一边要应对北京的洋人,一边要镇压南方的 “长毛”,一边还要防备懿贵妃,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他们觉得,小皇帝是自己人,慈安皇后性子软,只要把懿贵妃看住了,一切就万事大吉。
懿贵妃则表现得很低调,每天除了照顾小载淳,就是去咸丰的病床前侍疾,端茶送水,喂药擦身,做得无微不至,谁也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可暗地里,她却在偷偷联络在北京的恭亲王奕訢 —— 奕訢是咸丰的弟弟,脑子灵活,懂洋务,可因为跟咸丰政见不合,一直被排挤在权力中心之外,心里早就憋了一肚子气。
懿贵妃知道,自己一个女人,斗不过肃顺那帮老狐狸,必须得找个盟友。奕訢有野心,有能力,还跟肃顺有仇,俩人一拍即合,开始偷偷通信,商量着怎么除掉顾命八大臣,夺取权力。
这些暗流,小载淳当然不知道,他只觉得宫里的人越来越奇怪 —— 肃顺叔叔见了他,总是笑得很勉强;娘(懿贵妃)总是在夜里偷偷跟太监说话,还不让他听;慈安皇后看他的眼神,总是充满了担忧。
有一次,小载淳跟着懿贵妃去给咸丰侍疾,刚好碰到肃顺在跟咸丰汇报工作。肃顺说:“皇上,南方的‘长毛’又攻城了,两江总督曾国藩请求朝廷派兵支援,您看怎么办?”
咸丰躺在床上,喘着气说:“让…… 曾国藩…… 自己想办法…… 朝廷…… 没兵…… 没粮……”
肃顺还想说什么,懿贵妃突然开口了:“皇上,臣妾觉得,曾国藩打仗勇猛,不如给他加官进爵,让他更用心地平叛。”
肃顺立刻皱起眉头,说:“贵妃娘娘,后宫不得干政,这是祖宗的规矩!”
懿贵妃脸色一沉,还想反驳,咸丰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行了…… 都别说了…… 就按…… 肃顺说的办……”
懿贵妃只好闭上嘴,可眼神里的不满,谁都看得出来。小载淳看着娘和肃顺叔叔吵架,心里有点害怕,拉了拉懿贵妃的衣角:“娘,我们走吧,我想回去读书了。”
懿贵妃摸了摸他的头,压下心里的火气,对咸丰行了个礼:“皇上,那臣妾带淳儿回去了,您好好休息。”
走出烟波致爽殿,懿贵妃的脸色立刻变了,紧紧攥着小载淳的手,手心全是汗。小载淳能感觉到娘的生气,小声问:“娘,您怎么了?肃顺叔叔是不是坏人?”
懿贵妃停下脚步,蹲下来,看着儿子的眼睛,认真地说:“淳儿,记住,以后在宫里,除了娘和慈安皇后,任何人都不能完全相信,包括肃顺叔叔。”
小载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不明白娘为什么这么说,但他知道,娘是为了他好。
六月底的时候,咸丰的病情突然加重,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有时候一整天都醒不过来。太医们束手无策,只能不停地给咸丰喂参汤,吊着他的一口气。
宫里的人都知道,咸丰快不行了,一个个都人心惶惶。顾命大臣们忙着准备后事,懿贵妃则加紧了和奕訢的联系,慈安皇后每天以泪洗面,只有小载淳,还在懵懂中,每天按时读书、吃饭,偶尔去看看父皇,不知道一场巨大的风暴,即将在他身边爆发。
有一天,咸丰突然清醒了过来,精神好了很多,还吃了小半碗粥。他让人把顾命八大臣都叫了过来,又把懿贵妃、慈安皇后和小载淳叫到床边。
“朕…… 要立遗诏了。” 咸丰的声音虽然虚弱,但很坚定。
肃顺等人立刻跪在地上,听咸丰口述遗诏:“立皇长子载淳为皇太子,著载垣、端华、肃顺…… 八人,赞襄一切政务。”
说完,他又看着慈安和懿贵妃,说:“皇后…… 朕百年之后,你就是母后皇太后;懿贵妃…… 晋封圣母皇太后。你们…… 要好好辅佐太子…… 母子同心……”
慈安和懿贵妃都哭着磕头:“臣妾遵旨。”
咸丰最后看着小载淳,眼神里充满了不舍和期望:“淳儿…… 做了皇帝…… 要听母后的话…… 要信任顾命大臣…… 要好好治理国家…… 别像父皇一样……”
话没说完,咸丰就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溅在床榻上。他想再说点什么,可嘴巴动了动,却再也发不出声音,眼睛慢慢地闭上了。
“皇上!”
“父皇!”
烟波致爽殿里,哭声震天。
小载淳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他看着父皇闭上眼睛,再也不说话,再也不睁开眼睛看他,突然明白过来 —— 父皇走了,永远地离开了他。他再也忍不住,扑到床边,放声大哭:“父皇!你回来!我还没好好读书!我还没打败洋人!我还没重建圆明园呢!”
他的哭声,稚嫩又悲伤,在空旷的宫殿里回荡,让所有人都忍不住落泪。
咸丰十一年六月,咸丰皇帝爱新觉罗・奕詝,在热河避暑山庄烟波致爽殿驾崩,享年三十一岁。
他的一生,充满了无奈和遗憾。登基之初,他也曾想过励精图治,挽救大清的危局,可面对内忧外患,他终究力不从心,只能眼睁睁看着大清一步步走向衰落。他逃过难,哭过,愤怒过,也努力过,可最终还是没能挡住历史的洪流。
他留下了一个风雨飘摇的大清,一个五岁的小皇帝,还有一场即将爆发的权力斗争。
热河的风,还在不停地吹着,吹过烟波致爽殿的琉璃瓦,吹过悲伤的人群,吹过懵懂的小载淳。没人知道,这个五岁的孩子,能不能扛起大清的江山;没人知道,懿贵妃和顾命八大臣的权力之争,会以怎样的方式收场;更没人知道,大清的未来,会走向何方。
而小载淳,还在哭着喊着父皇,他不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可以偶尔撒娇、偶尔调皮的小皇子,而是大清的第十位皇帝,是那个被推到权力漩涡中心的、孤独的少年天子。他的人生,从这一刻起,再也没有 “父皇” 可以依靠,只剩下无尽的责任、算计和挣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