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栖霞寺山脚小市集，人声鼎沸。苏挽月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细棉布衣裙，头上戴着一顶遮住大半容颜的素色帷帽，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她身旁的春桃也换了件普通的藕色布衫，两人看上去就像寻常人家的姐妹。
小摊摆在角落一株老槐树下。摊布上整齐摆放着十几个香囊，素雅精巧，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幽幽散发的独特香气——艾草的清苦、薄荷的清凉、陈皮的微辛，混合着山栀子与茉莉的清雅，在喧嚣市井中如同一缕清风。
生意不错。春桃清脆的叫卖声吸引了不少女香客驻足。苏挽月安静地坐在小马扎上，收钱、递货，动作麻利。她心中盘算着今日的收益，离带姨娘离开的目标又近了一小步。
就在这时，她腕上那串旧念珠，那颗温润的深褐色珠子，毫无征兆地传来一丝极其轻微的、如同冰针刺入般的寒意！危险！
苏挽月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扫向人群！只见不远处，一个穿着粗布短打、挑着柴担的汉子，看似随意地放下担子，目光却如同淬了毒的钩子，精准地锁定了她！
“春桃！收摊！”苏挽月压低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她迅速起身，一把将摊布上的香囊拢入布袋。
那挑柴汉子眼神一厉，猛地从柴捆中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刃！动作快如鬼魅，分开人群，直扑苏挽月而来！杀意凛然！
“啊——！”人群尖叫四散！
苏挽月反应极快，将布袋狠狠砸向对方！同时身体急退！但对方动作更快，短刃如毒蛇吐信，直刺她心口！
眼看避无可避！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住手！”
一声清越的厉喝响起！一道青色的身影如同疾风般从斜刺里掠出！来人并非刻意救人，只是路见不平！他身形如电，在短刃即将刺中的刹那，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精准无比地扣住了那持刀汉子的手腕！
“咔嚓！”骨裂声刺耳！
“呃啊——！”汉子惨叫，短刃落地！
那青色身影手腕一抖，一股巧劲送出，汉子如同破麻袋般被狠狠掼飞出去，撞在石墙上昏死过去！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人群惊魂未定。
苏挽月惊魂未定，心脏狂跳。她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青色背影，挺拔如松，带着一股凛然正气。她下意识地拢了拢帷帽，遮住自己苍白的脸。
那青色身影转过身，是一位面容清俊、气质温润的年轻公子。他眉头微蹙，带着一丝关切和审视，看向眼前这个戴着帷帽、身形纤细的“民女”：“姑娘，你没事吧？可曾受伤？”声音清朗悦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这声音……苏挽月心头猛地一跳！是长兄苏明轩？！他怎么会在这里？！还……没认出她？！
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帷帽下的声音刻意压低，带着一丝受惊后的沙哑和颤抖：“多……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小女子无事。”她微微屈膝行礼，姿态带着市井女子的局促。
苏明轩目光扫过地上昏死的凶徒和那把淬毒的短刃，眼神微凝。黑水堂？这寻常姑娘怎么会惹上这等亡命之徒？他心中疑虑顿生，但面上不显，只温声道：“此地凶险，姑娘还是速速离去为好。此人我会交由官府处置。”
“是……是……”苏挽月连声应着，拉着还在发懵的春桃，就要离开。
“等等。”苏明轩忽然开口，目光落在她手中紧攥着的布袋上，布袋口露出一角素色香囊，“姑娘……是在此售卖这些小物？”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一个年轻姑娘独自在集市摆摊，还引来杀手，实在蹊跷。
苏挽月心中一紧，帷帽下的脸色更白了几分。她不能暴露身份！更不能让长兄知道她在偷偷卖香囊挣钱！
“是……是的。”她声音更低了，带着窘迫，“家里……家里艰难，做些小玩意贴补家用……让公子见笑了。”她编造着理由，只想尽快脱身。
苏明轩看着眼前这“窘迫”的姑娘，又看了看那做工精细、气味独特的香囊，心中了然。想必是家境贫寒，不得已抛头露面。至于杀手……或许是误伤？或是寻仇找错了人？他虽觉蹊跷，但也不便深究一个陌生女子。
“姑娘不必介怀，自食其力，何来见笑。”苏明轩语气温和，带着一丝怜悯，“只是此地鱼龙混杂，姑娘日后还需多加小心。快些回家吧。”他示意自己的随从（便装护卫）处理现场。
“多谢公子提醒……小女子告退。”苏挽月如蒙大赦，拉着春桃，低着头，快步挤入人群，很快消失在街角。
苏明轩看着那消失在人群中的靛蓝身影，眉头微蹙。那姑娘……总觉得有几分说不出的熟悉感？但转念一想，或许是错觉。他摇摇头，将注意力转向地上的杀手，眼神变得锐利：“把人带走，仔细审！”
……
几日后，苏府书房。
苏明轩正翻阅着卷宗，一名心腹随从进来低声禀报：“公子，那日栖霞寺的杀手，确是黑水堂的人。但此人是个‘哑口’，舌头早年便被割了，无法审问。身上也无任何标识，线索断了。”
苏明轩放下卷宗，眼神微沉。黑水堂行事果然狠辣。那姑娘……但愿只是被误伤。
“另外，”随从迟疑了一下，递上一个素色香囊，“这是属下在清理现场时发现的，应是那姑娘遗落的。”
苏明轩接过香囊。素雅的缎面，针脚细密均匀，入手柔软。他凑近闻了闻，那股独特的清雅香气幽幽传来，沁人心脾，绝非市井粗制滥造之物。这香气……他竟觉得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闻过？
他心中一动，将香囊放在案头，并未深究。
又过了半月余。
苏明轩受同僚之邀，去城西新开的“雅集轩”品茶。雅集轩布置清雅，售卖些文房四宝、古玩字画，也兼售一些精巧的香囊、绣帕等物，颇受文人雅士和闺阁女子青睐。
他正与同僚闲谈，目光无意间扫过店内一角陈列的香囊。其中几款素雅精致的，赫然与他案头那只一模一样！连那独特的香气都如出一辙！
他不动声色地唤来掌柜：“掌柜的，这香囊倒是别致，气味也独特，不知是何人所作？”
掌柜笑容可掬：“公子好眼力！这是小店新得的‘宁心香囊’，是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姑娘寄售的。这香气是她独门调配，清雅宁神，在闺阁中很是受欢迎呢！这几日都快卖断货了！”
不愿透露姓名？寄售？苏明轩心中疑云更重。他想起那日集市上那“窘迫”姑娘的话——“家里艰难，做些小玩意贴补家用”。可若真是家境艰难，为何不自己售卖赚取更多？反而选择寄售这种利润被分薄的方式？除非……她不想露面！怕被人认出？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脑中闪过，却一时抓不住头绪。
……
又过了几日，苏明轩去锦月轩探望苏挽月。周氏说她近来礼佛心诚，气色好了许多。
苏明轩踏入锦月轩时，苏挽月正坐在窗边小几旁，低头专注地看着什么。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沉静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她穿着一身家常的月白衫子，神情宁静，与那日集市上惊慌的“民女”判若两人。
“月儿。”苏明轩唤了一声。
苏挽月闻声抬头，见是兄长，脸上露出温婉笑意：“长兄来了。”她不动声色地将手边一本册子合上，放在一旁。
苏明轩目光敏锐，瞥见那册子封面并非佛经，倒像是……账本？他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没什么，随手记些东西。”苏挽月轻描淡写，起身为他斟茶。
苏明轩坐下，目光扫过窗台。窗台上放着几束晒干的草药，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其中一种白色小花，他认得，是栖霞寺常见的山栀子。他想起雅集轩的香囊，想起那独特的香气……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
他猛地看向苏挽月！那日集市上，那靛蓝布衣、帷帽遮面的身影……那窘迫却带着一丝倔强的声音……那独特的香囊香气……还有眼前这窗台上的山栀子……
难道……？！
苏明轩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看着眼前这个温婉娴静、仿佛不谙世事的庶妹，再联想到那日凶险万分的刺杀和眼前这看似不起眼的香囊生意……巨大的反差让他一时难以置信！
“月儿……”苏明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你近来……常去栖霞寺礼佛？”
“是呀，”苏挽月将茶盏递给他，笑容恬静，“寺里清静，能让人心宁。”
“可曾……遇到什么特别的事？”苏明轩试探着问。
苏挽月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依旧平静：“没有呀，就是上香、听经，偶尔在山间走走，采些花草。”她端起自己的茶盏，轻轻吹了吹热气，巧妙地避开了兄长的视线。
苏明轩看着她沉静的侧脸，心中疑窦丛生，却无法证实。他想起自己答应过替她隐瞒那日之事（虽然当时不知是她），此刻更不便点破。他端起茶盏，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过那本被合上的册子。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他心中成型：莫非……月儿并非如表面这般柔弱？她所谓的“礼佛静心”，实则是暗中经营着那门独特的香囊生意？而那日遇险，正是因为这生意？
若真是如此……那她这份胆识、这份经营头脑，还有那调配香料的巧思……绝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
苏明轩心中震撼莫名。他看着苏挽月沉静的眉眼，第一次觉得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庶妹，身上笼罩着一层他从未看清的迷雾。
他放下茶盏，闲聊几句后便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他状似无意地回头，目光再次落在那本账册上。
苏挽月送他到门口，温声道：“长兄慢走。”
苏明轩点点头，转身离去。走出锦月轩，他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廊下，透过半开的窗棂，看着屋内。
只见苏挽月快步走回小几旁，重新拿起那本册子，神情专注地翻看着，指尖在纸页上快速划过，时而凝眉思索，时而提笔记录，动作流畅而沉稳，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温婉懵懂？那专注的神情，分明是一个精于计算的……商人！
苏明轩瞳孔微缩，心中再无怀疑！
他站在廊下阴影中，看着窗内那个沉静而陌生的身影，眼神复杂难辨。震惊、疑惑、探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激赏？
他沉默片刻，最终没有惊动她，转身悄然离去。只是那离去的脚步，比来时沉重了许多，也多了几分深思。
看来，他需要重新认识一下这位“静心礼佛”的妹妹了。或许……他之前承诺的“隐瞒”，只是这场大戏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