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
一声轻微的、干裂的声响。
在死寂的屋子里,这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
苏软软的心脏,也跟着这声响,被攥停了一拍。
她死死盯着刘干事那双粗糙的大手。
那黑乎乎的野菜团子,正在他的力量下,从中间缓缓裂开一道缝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道越来越大的缝隙上。
林红的眼睛瞪得血红,脖子伸得像一只濒死的鹅,嘴巴无意识地张着。
是肉!
一定是肉!
只要掰开,那熟悉的肉馅就会露出来!
苏软软,你死定了!
缝隙,彻底裂开。
团子的内部,完完整整地暴露在火光之下。
没有油亮的肉糜,没有诱人的酱色。
只有……一团比外皮颜色更深、更黑的、混杂着不明颗粒的……面疙瘩。
那颜色,像是锅底灰混了泥,黑中带着一丝诡异的褐色,质地看起来又干又硬。
别说是肉了,就连一点油星子都看不到。
刘干事把掰开的团子凑到鼻子下,用力闻了闻。
一股子野菜的草腥味,混合着粗粮发酵后的微酸气味,直冲脑门。
难闻!
非常难闻!
全场,鸦雀无声。
林红脸上的期待和恶毒,瞬间冻结,然后像被重锤砸碎的冰雕,轰然垮塌。
“不……不可能……”
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似人声的嘶鸣,那双眼睛里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尽的、疯狂的难以置信。
刘干事的脸,已经黑得能滴出墨来。
他猛地将手里的两半团子狠狠摔回碗里!
“砰!”
那声音让林红的身体剧烈地一颤。
“林红同志!”
刘干事一声雷霆暴喝,吓得所有人都一哆嗦!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猛地转身,那双三角眼里射出刀子般的寒光,死死钉在林红身上!
“这就是你说的红烧肉?!”
“这就是你说的地主老财的生活?!”
“你让我带着革委会的同志,大半夜从公社跑过来,就是为了看你指着一碗猪食,说这是大鱼大肉?!”
“你是在消遣我,还是在消遣我们整个革委会?!”
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重,一句比一句狠!
“我……我没有……”
林红彻底慌了,她语无伦次地摆着手,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
“我真的看到了!我闻到了!就是肉!就是红烧肉!”
“是她!是她用了妖法!是苏软软她……”
“住口!”
刘干事又是一声暴喝,直接打断了她疯癫的指控。
“满嘴胡言乱语!封建迷信!”
“我看你不是思想有问题,你就是心肠有问题!”
他指着林红的鼻子,毫不留情地痛骂。
“同志之间,最重要的是团结!你呢?嫉妒!诬告!陷害!”
“就因为苏知青嫁的人好,过的日子比你顺心,你就往死里整人家?!”
“你这种行为,比投机倒把更恶劣!是在从内部瓦解我们革命队伍的纯洁性!”
周围的村民们,看着眼前这一幕,看向林红的眼神已经只剩下鄙夷和厌恶。
“天哪,这林知青心也太毒了!”
“就是啊,看把人家小两口逼的,只能烧木头闻味儿解馋,她还往人心口上捅刀子!”
一句句议论,捅进林红的耳朵里。
她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如纸,整个人摇摇欲坠。
完了。
她彻底完了。
苏软软“虚弱”地靠在谢悍身上,将脸埋在他宽阔的后背,肩膀一抽一抽地“哭泣”着。
那样子,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实际上,她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爽!
太他妈爽了!
这种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对手按在地上反复摩擦的打脸,简直比吃十顿红烧肉还过瘾!
刘干事骂够了,重重喘了几口气。
他指着门口,对林红下了最后通牒。
“你!回去给我写一份一万字的深刻检讨!明天一早,交到公社来!”
“如果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你就等着接受组织的处分吧!”
说完,他看都懒得再看林红一眼,转身对着大队长王保国,语气依然严厉。
“王大队长,你们大队社员的思想工作,要加强啊!”
王保国连连点头哈腰:“是是是,刘干事说的是,我回去一定开会批评!”
刘干事冷哼一声,一挥手。
“收队!”
一群人,来时气势汹汹,走时灰头土脸。
村民们也觉得没热闹可看了,指指点点地三三两两散去。
很快,院子里就只剩下林红一个人,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捂着脸,疯了一样冲进了黑暗里。
……
屋子里。
谢悍反手关上了那扇破烂的木门。
“吱呀——”
一声轻响。
将所有的喧嚣,都隔绝在外。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煤油灯的火苗在安静地跳动。
苏软软从谢悍背后探出小脑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妈呀,吓死我了。
演戏真是个体力活。
她抬起头,看向身边这个从头到尾都像一尊沉默山神般护着她的男人。
他脸上那股滔天的戾气已经散去,但脸色依旧紧绷,眼神深得像一潭不见底的寒水。
苏软软心里一咯噔。
该不会是……被吓到了吧?
也对,一个乡下糙汉,哪见过这种阵仗。
她立刻切换回柔弱小白花模式,伸出小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
声音又软又糯,还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抖。
“老公……”
“吓死我了……”
谢悍垂眸,看着她,没说话。
苏软软被他看得有点发毛,但戏还得演下去。
她走到桌边,端起那碗“功臣”野菜团子,献宝似的捧到谢悍面前。
那张哭得红扑扑的小脸上,挤出一个讨好的、带着点“快夸我”意味的无辜笑容。
“老公,你也吃一个,压压惊。”
“还好有这个,不然我们今天就……”
她的话,没说完。
因为谢悍的眼神,太奇怪了。
那不是心疼,不是后怕,也不是安慰。
而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极度复杂、极度深邃的审视。
像一个经验老到的猎人,在观察一只闯入他陷阱的、美丽又致命的未知生物。
苏软软的心,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谢悍沉默着,从她手里接过了那个黑乎乎的团子。
他的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的指尖。
一片冰凉。
他没有立刻吃。
只是拿着那个团子,目光从团子上,移到她的脸上,再从她的脸上,移回团子。
仿佛在研究什么稀世珍宝。
屋子里的空气,一点点变得凝重、压抑。
苏软软脸上的笑容,快要僵住了。
就在她准备说点什么打破这诡异的沉默时。
谢悍动了。
他抬起手,将那个团子,缓缓送进嘴里。
然后,当着她的面,毫不犹豫地,狠狠咬下了一大口!
他咀嚼的动作很慢。
一下。
两下。
下颌的肌肉,绷成冷硬的线条。
苏软软能清晰地看到,他喉结滚动,将那口食物咽了下去。
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
但苏软软却感觉,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顺着脊椎,直冲天灵盖!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粗糙的、带着草腥味的野菜面皮之下,包裹着的,是货真价实的,用酱油和猪油精心调味过的……
肉!
那股浓郁的肉香,在咬开的瞬间,就会在口腔里轰然炸开!
他……吃出来了。
他一定吃出来了!
苏软软脸上的血色,再一次褪得一干二净。
这一次,不是演的。
是真的。
她看着他,他也在看着她。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没有愤怒,没有质问,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化不开的、让她心悸的墨色。
他知道她用一个惊天的谎言,和一个无法解释的“戏法”,扭转了乾坤。
他知道,她不是什么被吓坏的小白兔。
这个他以为能掌控、能保护的女人,身上充满了让他感到陌生的、甚至是恐惧的谜团。
谢悍又咬了一口团子。
满嘴肉香。
他面无表情地咀嚼着,咽下。
然后,他伸出手,从苏软软的嘴角,轻轻捻去一粒刚才“哭泣”时沾上的饭粒。
动作,一如既往的温柔。
眼神,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刀。
一根看不见的、最深的刺,就在这个寂静的夜晚,被稳稳地、狠狠地,扎进了两人关系的骨血里。
从今天起。
单纯的脑补和宠溺,结束了。
一场带着猜疑和试探的、真正的较量。
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