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杜十年是被饿醒的。
不是他自己饿，是听着肚子里咕噜噜的声音醒的。昨晚那顿肉汤顶饱，但架不住孩子们常年亏空，消化得也快。他睁眼时，天刚蒙蒙亮，窗户纸透进灰白的光。
炕上，李锦书和孩子们还睡着。七丫蜷在母亲怀里，其他几个丫头横七竖八地挤在一起，睡得正沉。三丫甚至咂咂嘴，像是在梦里回味昨晚的肉味。
杜十年轻手轻脚地起身，披上冰冷的棉袄。他得去挑水，缸快见底了。顺便，也得去井台那边听听风声。昨天他拎着野鸡野兔回来，不少邻居都看见了，屯子里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拿起扁担和水桶，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雪停了，但天色阴沉，估计还要下。屯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缕炊烟从低矮的烟囱里袅袅升起。
井台在屯子中央，是屯里信息和流言的集散地。杜十年挑着空桶走过去时，已经聚了几个早起挑水的娘们儿。看到他过来，原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顿时小了下去，几道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他身上，带着探究、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杜十年面不改色，把水桶挂上井绳，吱吱嘎嘎地往下放。他耳朵却竖着，捕捉着那些压低的议论。
“……瞅见没？昨天真拎回来野物了，不少呢……”
“瞎猫碰上死耗子吧？就他那怂样，还能打着猎？”
“啧啧，听说还把后娘和兄弟打了？这不是魔怔了是啥？”
“我看啊，就是穷疯了，逮着点肉腥就当过年了，长久不了……”
声音不大，但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挥之不去。杜十年心里冷笑，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他稳稳地把水提上来，倒进桶里，溅起冰凉的水花。
就在这时，一个尖细又带着明显嘲讽意味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周围人都听见：
“哎呦喂，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咱屯子新出的‘大猎户’嘛！”
杜十年抬头，只见黄寡妇扭着水蛇腰走了过来，手里也拎着个水桶。她年纪不到四十，脸上扑着廉价的粉，却盖不住眼角的细纹和那股子刻薄劲。她是屯里有名的长舌妇，跟不少光棍不清不楚，就靠着一张搬弄是非的嘴和几分残存的姿色混日子。
黄寡妇走到井边，没急着打水，而是上下打量着杜十年，撇着嘴：“咋地？十年兄弟，听说你昨儿个出息了，上山开了荤了？能耐不小啊！”
她这话听着像是夸，但那语气里的酸味和鄙夷，隔老远都能闻见。
杜十年没吭声，继续打第二桶水。
黄寡妇见他不接茬，声音又拔高了些，带着明显的挑衅：“要我说啊，这人呐，就得认命！没那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打猎是那么容易的？今天你能撞大运，明儿个指不定就空手而归，饿得前胸贴后背喽！”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杜十年家方向，声音带着恶毒的笑意：“再说了，家里一窝子丫头片子，吃再多好的，那也是给别人家养的赔钱货！费那劲干啥？有那功夫，不如想想咋过继个儿子是正经！我看啊，有些人就是拎不清，被那不会下蛋的母鸡迷了心窍，连祖宗香火都不要了！”
这话一出，周围几个娘们儿的脸色都变了变，有人觉得黄寡妇说得太毒，有人则露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杜十年打满了第二桶水，直起腰，把扁担架在肩上。他这才转过身，正面看向黄寡妇。
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愤怒，也没有羞恼，就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黄婶子，”杜十年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有功夫在这儿嚼舌根子，操心别人家的炕头事儿，不如先想想自家那点烂腚的勾当。”
黄寡妇脸色猛地一变：“杜十年你啥意思？！”
杜十年没理她，继续慢条斯理地说：“我杜十年能不能养活老婆孩子，能不能靠打猎吃上饭，那是我的本事，不劳你费心。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就行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竖着耳朵听的众人，最后又落回黄寡妇那张气得发白的脸上，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至于你说我闺女是赔钱货？呵，我闺女再不好，那也是我杜十年亲生的，干干净净！总比有些人家，靠着卖屁股换杂粮糊口强！那才叫一个下贱，那才叫一个赔本买卖！”
这话如同一个炸雷，直接在井台边炸开了！
“轰！”人群瞬间骚动起来，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杜十年，又看看黄寡妇。
黄寡妇跟几个光棍不清不楚，偶尔换点粮食贴补家用，这在屯子里几乎是公开的秘密，但从来没人敢这么当着她的面，如此赤裸裸地戳破！
黄寡妇的脸瞬间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指着杜十年，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树叶：“你……你放屁！杜十年！你血口喷人！我撕了你的嘴！”
她张牙舞爪地就要扑上来。
杜十年肩膀一沉，扁担两头挂着的满满两桶水纹丝不动。他冷冷地看着黄寡妇，那眼神里的寒意，让泼辣惯了的黄寡妇心里猛地一哆嗦，动作僵在了半空。
“我是不是血口喷人，你心里门儿清。”杜十年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往后，把你这张破嘴给我闭严实了！再让我听见你说道我媳妇、我闺女一句不是……”
他往前迈了一小步，虽然后挑着水，但那逼近的气势却让黄寡妇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我就把你那些龌龊事，一桩桩、一件件，全给你抖落出来！让全屯子老少爷们都听听，咱们的黄大婶子，是怎么‘勤俭持家’的！”
说完，杜十年不再看她那副如同被掐住脖子的母鸡般的表情，挑着水桶，转身，迈着沉稳的步子，径直离开了井台。
留下黄寡妇在原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在众人各异的目光注视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这辈子，还没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
而周围那些看热闹的人，此刻再看杜十年挑水离开的背影，眼神里已经彻底变了。不再是轻视和嘲讽，而是充满了震惊、忌惮，甚至是一丝……敬畏。
这杜十年，是真的变了！变得不仅敢动手，嘴皮子也这么利索，下手还这么狠准稳！直接往人心窝子上捅刀子！
黄寡妇这屯里有名的长舌妇，今天算是踢到铁板了，脸都丢到姥姥家了！
杜十年挑着水，走在回家的雪路上。肩膀上的担子沉甸甸的，但他的心却格外轻松。
他知道，光靠忍让和讲道理，在这穷山恶水的屯子里是立不住脚的。有时候，就得亮出獠牙，以恶制恶！今天拿黄寡妇立威，效果看来不错。
至少，短时间内，应该没人敢再明目张胆地拿他媳妇和闺女说事了。
他得抓紧时间，趁着这段相对清净的日子，多往山里跑几趟，多攒点家底。开春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走到家门口，他看到大丫正拿着小扫帚，在门口小心翼翼地扫雪。看到他回来，小丫头动作顿了一下，小声喊了句：“爹。”
声音很轻，但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恐惧。
杜十年“嗯”了一声，挑着水进了院子。
他知道，流言不会因为一次震慑就彻底消失，暗地里的嫉妒和使绊子也不会停止。但他不在乎。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杜十年重生一回，就是来给妻女遮风挡雨的。谁敢伸爪子，他就剁了谁的爪子！
屋里的肉汤香味似乎还没完全散尽，混合着新挑回来的井水的清冽气息。
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