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丰钱庄遇到的麻烦,比陈溯预想的还要严重。
带来消息的是以前同在钱庄当学徒、与陈小二关系还不错的阿贵。他趁着跑外勤的间隙,偷偷找到溯华商贸行,脸上写满了焦急。
“溯哥,不好了!钱庄……钱庄可能要撑不住了!”阿贵压低了声音,语气惶恐。
陈溯心中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给他倒了杯水:“别急,慢慢说,怎么回事?”
阿贵灌了一口水,急促地说道:“是隔壁新开的‘泰昌钱庄’!他们不知道从哪儿弄来大笔洋款,这段时间拼命抬高存款利息,又把放贷的利息压得极低!好多老主顾都被他们拉走了!咱们钱庄这半个月,存钱的人越来越少,取钱的人却越来越多,库里的现银快要见底了!周大掌柜急得嘴角都起了燎泡,这两天已经在偷偷找人借‘印子钱’(高利贷)周转了!”
恶性竞争,挤兑风险!
陈溯立刻抓住了问题的核心。泰昌钱庄用这种赔本赚吆喝的方式抢市场,目的就是要挤垮永丰这类中小钱庄,然后低价吞并。而周福海情急之下借高利贷,更是饮鸩止渴,一旦消息走漏,引发储户恐慌性挤兑,永丰顷刻间就会崩塌。
永丰钱庄对他陈溯有收留之恩,周福海大掌柜对他更有知遇提拔之情。于情于理,他不能坐视不管。
更何况……一个更大胆的想法,在他脑海中迅速成型。
“阿贵,你先回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稳住。”陈溯拍了拍阿贵的肩膀,“告诉周大掌柜,什么都别做,尤其是印子钱,千万不能再借!等我消息。”
送走阿贵,陈溯立刻行动起来。他首先让小七发动所有眼线,全力调查泰昌钱庄的背景和资金底细。同时,他亲自去拜访了怀特先生。
“怀特先生,我需要一笔短期资金,大约一千五百大洋,周期一个月,利息可以按市场最高标准上浮两成。”陈溯开门见山。化工厂的资金已经各有用途,他不能挪用,只能临时拆借。
怀特先生如今对陈溯的能力和信用极为信任,几乎没有犹豫:“没问题,陈先生,远东经纪行可以为您提供这笔资金,明天就能到位。”
资金问题解决了一半。紧接着,小七那边也传来了关键信息。
“溯哥!查到了!泰昌钱庄的东家是个空壳,背后是‘合盛洋行’的一个买办在操盘!他们拉高息揽储的钱,大部分也是从合盛洋行拆借来的!而且……”小七压低声音,“我买通了一个泰昌的伙计,听说他们内部账目有问题,好像挪用了不少储户的存款去炒卖地皮,现在那块地皮被官府卡住了,一时套不了现,资金链绷得很紧!”
釜底抽薪!
陈溯眼中寒光一闪。泰昌看似凶猛,实则外强中干,自身也站在悬崖边上!他们攻击永丰,恐怕也是为了抢夺现金流,填补自己的窟窿!
机会来了!
第二天,陈溯带着一千五百块大洋的庄票(由远东经纪行开出),再次走进了永丰钱庄。
钱庄里果然一片愁云惨淡,柜台前冷冷清清,几个伙计无精打采,周福海大掌柜坐在太师椅上,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大掌柜。”陈溯上前,躬身行礼。
周福海抬起头,看到是陈溯,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有欣慰,更多的是苦涩:“小二……你来了。钱庄的情况,想必你也听说了……”
“大掌柜不必忧心,小子正是为此而来。”陈溯将那张庄票轻轻放在周福海面前的桌上,“这里是一千五百大洋,先解燃眉之急,稳住柜面,绝不能让挤兑发生。”
周福海看着那张庄票,手都有些发抖,他抓住陈溯的手,老眼含泪:“小二……这……这让我如何感谢你……”
“大掌柜于我有恩,这是小子应尽之谊。”陈溯扶住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锐利,“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要彻底解决麻烦,需从根本上击垮泰昌。”
周福海精神一振:“你有办法?”
陈溯将自己的分析和计划娓娓道来:“泰昌自身资金链紧张,全靠高息揽储和洋行借款支撑。我们只需双管齐下:第一,正面防御。用这一千五百大洋,加上钱庄自有资金,对外宣称永丰得到强援,资金充裕,同时推出针对老客户的短期优息存款,稳定人心,甚至反挖泰昌的墙角。”
“第二,也是关键,攻其要害。”陈溯声音压低,“将他们挪用存款炒地皮、资金链即将断裂的消息,巧妙地散播出去。不需要我们直接出面,可以通过茶楼酒肆、报童小贩之口,让消息在储户圈里发酵。同时,我会请怀特先生从洋行圈子施压,催收合盛洋行给泰昌的借款。”
周福海听得目瞪口呆,这一套组合拳,攻守兼备,直击要害!这哪里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沉默寡言的陈小二?
“这……这能行吗?”
“舆论的力量,大掌柜在《商情摘要》上应该已经见识过了。”陈溯自信地道,“对付泰昌这种根基不稳的投机者,足够了。”
计划迅速执行。
永丰钱庄门口贴出了“喜迎新资,回馈储户”的红榜,柜台里堆起了耀眼的银元。消息灵通的储户们看到永丰底气十足,顿时安心了不少,甚至有人将刚从泰昌取出的钱又存回了永丰。
而几乎同时,关于泰昌钱庄挪用存款、地皮被套、洋行追债的种种“传闻”,如同瘟疫般在市场上扩散开来。
恐慌,如同接力棒,从永丰瞬间传递到了泰昌!
泰昌钱庄门口,一夜之间排起了长龙,不再是存钱,而是挤兑!储户们挥舞着存单,声嘶力竭地要求提款。
泰昌的掌柜面如土色,他们库里的现银,根本不足以支付如此大规模的挤兑!他们试图向合盛洋行求援,却被告知借款到期,请尽快归还!
雪崩,发生了。
仅仅三天,之前还气势汹汹的泰昌钱庄,宣告倒闭清算。其背后的买办卷款潜逃,不知所踪。
永丰钱庄,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中,不仅稳住了阵脚,甚至因为处置得当、信誉卓著,吸收了不少从泰昌流出的储户和资金,实力反而有所增强!
风波过后,周福海在钱庄内设宴,单独款待陈溯。
几杯酒下肚,周福海感慨万千:“小二,不,陈掌柜!这次若不是你,永丰百年基业,就要毁于我手了!老夫……感激不尽!”他起身,对着陈溯深深一揖。
陈溯连忙扶住他:“大掌柜折煞小子了。”
周福海坐回位置,看着眼前这个气度沉稳、手段通天的年轻人,心中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陈掌柜,老夫有个不情之请。”周福海神色郑重,“永丰钱庄,想请你入股!老夫愿让出三成干股,请你担任钱庄的协理(副总经理),全权负责钱庄未来的资金运作和业务拓展!不知你意下如何?”
陈溯心中一震!
入股钱庄!协理!
这意味着,他将正式踏入这个时代的金融核心圈层!钱庄所掌握的存款、放贷、汇兑网络,将为他未来的实业布局和资本运作,提供源源不断的活水和强大的金融杠杆!
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契机!
他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沉吟片刻,方才抬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承蒙大掌柜厚爱,小子愿与永丰,共谋未来!”
离开永丰钱庄时,陈溯的怀中,多了一份股权契约。
他回首望去,“永丰钱庄”那块老牌匾在夕阳下泛着暗金色的光泽。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仅是溯华商贸的掌柜,溯光华化工厂的厂长,也正式成为了这家老牌钱庄的东家之一。
他的商业帝国拼图上,最关键的一块——金融板块,终于嵌入了位置。
黄浦江的风吹拂着他的面庞,带着江水特有的腥甜和这座都市永不停歇的喧嚣。
脚下的路,正变得越来越宽。
(第十八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