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午后，阳光懒洋洋地洒在村口的打谷场上，空气中浮动着干燥的麦秸和尘土的气息。陈浩蹲在磨盘旁边，心不在焉地用树枝划拉着地上的浮土，目光却时不时瞟向村头那条通往县城的土路。他在等林枫。这几乎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每到周末，林枫从县三中回来，总会来找他，而他也总能从林枫那里，听到一些不同于田间地头的新鲜事儿，偶尔，还能完成一次“信使”的秘密任务。
远远的，一个骑着自行车的身影出现了。陈浩眼睛一亮，扔下树枝站了起来。但随着那人影越来越近，陈浩脸上的兴奋却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陌生感。
林枫今天穿了一件半新的蓝色运动外套，拉链规规矩矩地拉到胸口，虽然不是什么名牌，但洗得干干净净，衬得他比周围灰扑扑的环境要醒目许多。他骑车的姿势似乎也变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弯腰弓背、风风火火，而是挺直了些脊梁，带着一种陈浩说不清的、属于县城的“派头”。
“胖子，等久了吧？”林枫利落地刹住车，单脚支地，脸上带着笑。那笑容依旧熟悉，但陈浩总觉得里面掺了点别的东西，一种……刻意维持的从容。
“没，刚来。”陈浩挠了挠头，凑过去，习惯性地想去拍林枫的肩膀，手伸到一半，却又莫名地缩了回来。他打量着林枫的车把手上挂着一个崭新的深蓝色文具袋，上面印着某个他没见过的卡通图案。“哟，这袋子不赖啊，县里买的？”
“嗯，就学校门口小店，没几个钱。”林枫随口答道，将文具袋取下来，看似随意地塞进了车筐里。这个动作做得云淡风轻，但陈浩还是捕捉到了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心虚。没几个钱？陈浩知道，林枫他娘给他一个星期的伙食费紧巴巴的，买个这样的文具袋，怕是得少吃好几顿早饭。
两人像往常一样，并排坐在磨盘边缘。林枫开始讲起县三中的事情：塑胶跑道的操场，能同时蒸几百个饭盒的大食堂，还有那个说话总带着点“之乎者也”的语文老师。他描述着老师如何在课堂上朗诵一首关于“乡愁”的现代诗，并模仿着老师的腔调，用了几个陈浩似懂非懂的词，比如“意象”、“情怀”。
陈浩听着，嘴里“嗯嗯啊啊”地应着，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蜇了一下。他努力想跟上林枫的节奏，想理解那些新鲜的词汇，却发现两人之间好像隔了一层透明的膜。林枫说的世界，那个有塑胶跑道和现代诗的世界，离他蹲在田埂上看蚂蚱、听着父母计算化肥价钱的世界，太遥远了。
他有些羡慕，又有些失落。以前的林枫虽然也学习好，但不会这样说话。他们会一起下河摸鱼，上树掏鸟窝，为了一把玻璃弹珠争得面红耳赤。那时的林枫，眼睛里是和他一样的、属于这片土地的野性和直接。
“对了，”林枫的话锋忽然一转，声音压低了些，那种刻意维持的从容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最近……那边，有什么东西给我吗？”
陈浩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那边”指的是萧静。他撇了撇嘴，心里那点微妙的隔阂感仿佛找到了一个出口。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被压得有些皱巴的、熟悉的浅黄色信封，没好气地塞到林枫手里：“喏！你的‘重点班才女’又来信了！”
林枫的眼睛瞬间亮了，像黑暗中突然点起的灯火。他几乎是抢一般接过信，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脸上那种刻意营造的从容瞬间瓦解，只剩下全然的、近乎贪婪的专注。他反复看着信封上清秀的字迹，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珍宝，连呼吸都变得轻缓了。
陈浩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烦躁。他憋了很久的话，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带着他特有的憨直和一丝不满：“林枫，我说你咋回事？老问人家重点班才女的事？你们这信来信去的，都快赶上镇上的邮递员了！”
他顿了顿，上下打量着林枫，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探究：“你说你，现在都在县里上学了，见的世面大了，咋还老惦记着咱们镇中学的人？而且……而且还是个女生！你该不会是……？”后面的话他没明说，但那挤眉弄眼的表情，已经将他那点属于半大小子的、暧昧的猜测表露无遗。
林枫正沉浸在收到回信的喜悦和即将阅读的期待中，被陈浩这直愣愣的一问，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他脸上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闪过一丝慌乱，随即是一种被冒犯的窘迫。他猛地将信攥紧，塞进自己的外套内兜里，动作快得几乎带风。
“你瞎说什么呢！”林枫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尖锐，“就是……就是交流学习！人家作文写得好，我请教一下不行吗？你以为都跟你似的，脑子里整天不想正事！”
这话像一根针，刺得陈浩心里一疼。他“不想正事”？他整天想的就是怎么帮家里多干点活，怎么在泥巴地里找点乐子，这难道就不是正事了吗？他看着林枫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他那身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干净外套，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从小一起光屁股玩到大的发小，变得有些陌生。
两个少年之间，第一次出现了一种尴尬的沉默。打谷场上的风依旧吹着，远处的鸡鸣犬吠依旧热闹，但他们却好像被隔在了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陈浩低下头，用鞋底用力碾着地上的一个土块，闷声闷气地说：“行行行，你交流学习，你正事……反正信我给你带到了。”他心里有点委屈，又有点生气。他不明白，几封信，一个远在镇中学、八竿子打不着的“才女”，怎么就比他们这么多年的兄弟情分还重要了？怎么就让林枫变得说话拐弯抹角，还学会用“不想正事”这样的话来堵他的嘴了？
林枫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有些重了，他张了张嘴，想缓和一下气氛，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内兜里那封厚厚的信，那坚硬的触感提醒着他，他拥有着一个陈浩无法理解、也无法进入的秘密世界。那个世界里有精神的共鸣，有被“看见”的狂喜，但也有需要他拼命掩藏的谎言。而眼前这个憨直的、属于泥土的发小，他的世界简单、直白，却也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随时会照见他不愿面对的真相。
“那个……胖子，我先回去了，还有点作业。”林枫最终只是干巴巴地说了这么一句，推起了自行车。
陈浩没抬头，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林枫骑上车子，很快消失在了村路的尽头。陈浩依旧蹲在磨盘边，看着地上被自己碾碎的土块，心里空落落的。他隐约感觉到，林枫正骑着车，奔向一个他越来越看不懂、也追不上的地方。而他自己，好像被永远地留在了这片熟悉的、弥漫着尘土和麦秸气息的打谷场上。
他这个“地下信使”，传递的似乎不仅仅是两封单薄的信，更是两个少年之间，那悄然滋生、且渐行渐远的，世界的裂隙。
（第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