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喧嚣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将萧寒和李青阳吞没。朱雀大街的恢弘气势只持续了片刻，两人便被汹涌的人流裹挟着，拐进了一条相对狭窄、却更加嘈杂混乱的坊市街道。这里才是属于升斗小民和江湖草莽的世界。空气中弥漫着劣质油脂、汗臭、牲畜粪便和各种食物混合蒸腾出的浓烈气味，几乎令人窒息。两旁店铺的幌子挤在一起，卖胡饼的、卖羊肉汤的、卖粗布麻衣的、甚至还有挂着“专治跌打损伤”、“代写家书”招牌的简陋摊位，鳞次栉比。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醉汉的呼喝声、孩童的啼哭声、骡马的嘶鸣声……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声浪，冲击着两人的耳膜。
“我的老天爷……这地方比丐帮总舵的‘万人坑’还热闹！”李青阳被挤得东倒西歪，一边护着怀里揣着“五岳令”的位置，一边咋舌，“萧兄弟，咱们先找个地方喘口气吧？我这腿肚子都转筋了！最好能喝口热汤，暖暖身子。”
萧寒也感到一阵眩晕。巨大的信息量和感官冲击让他有些不适。他强自镇定，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街道两侧。他们需要一个不起眼、便宜、又能获取消息的地方。很快，他的目光锁定在街角一家名为“快活林”的小酒肆。店面不大，门脸破旧，油腻腻的布招子在风中无力地晃荡着。里面人声鼎沸，进出的多是些穿着短打、面有风霜的汉子，一看就是跑腿送货的脚夫、低阶武师或者小商贩。门口拴着几匹同样瘦骨嶙峋的驽马，正低头啃着槽里的草料。这地方，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聚，正是打听消息的好去处，也足够隐蔽。
“就这里。”萧寒低声道，率先走了进去。
酒肆内光线昏暗，烟雾缭绕，混合着劣质酒水和汗渍的味道扑面而来。几张油腻的木桌旁坐满了人，划拳行令声此起彼伏。角落里，一个瞎眼的老者抱着破旧的琵琶，咿咿呀呀地唱着谁也听不清的小调。伙计是个机灵的半大小子，肩上搭着脏兮兮的抹布，穿梭在桌椅间，吆喝着：“来嘞！半斤烧刀子，一碟酱牛肉！客官您慢用！”
萧寒和李青阳找了个最角落、靠近后门的位置坐下，背对着墙壁，视野却能覆盖大半个酒肆。这是李青阳多年乞讨生涯养成的习惯，安全第一。
“小二，来两碗热羊杂汤，一笼肉包子，再……来一壶最便宜的烧刀子！”李青阳熟稔地招呼道，俨然一副老江湖做派。
“好嘞！客官稍等！”伙计麻利地应了一声。
热腾腾的羊杂汤和肉包子很快端了上来，那股浓郁的、带着膻味的香气，让饥肠辘辘的两人食指大动。萧寒小口喝着滚烫的汤，暖流顺着食道滑下，驱散了连日奔波的寒意和疲惫。李青阳则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打听一下，”萧寒趁着伙计过来添酒的功夫，压低声音问道，“小哥，从长安去华山，最快要怎么走？雇车的话，哪里靠得住？”
伙计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头也不抬地答道：“去华山？那可不近！最快嘛，当然是走官道，雇驿站的快马，日夜兼程，十天半月也能到。不过那价钱……啧啧，够买头牛了！要是图便宜，就跟着西去的商队走，蹭个顺风车，路上慢点，但花不了几个钱。喏，”他朝酒肆门口努了努嘴，“每天傍晚，‘通达车行’的老周都会来这儿喝两盅，他那儿常接去西边的活儿，价格公道，人也实在。你们等着，估摸着快来了。”
“多谢小哥。”萧寒点点头，心中有了计较。
就在两人埋头吃饭，竖起耳朵听着周围酒客们天南海北的闲聊——从哪个镖局又丢了货，到哪个大侠在青楼为了花魁大打出手，再到朝廷又要加税的风声——试图从中捕捉有用信息时，麻烦找上门了。
三个敞胸露怀、满脸横肉的壮汉，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为首一人，脸上带着一道蜈蚣似的疤痕，眼神浑浊，满身酒气，显然是喝高了。他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的萧寒和李青阳，尤其是看到李青阳那身破烂不堪、打着补丁的丐帮服饰，眼中立刻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恶意。
“哟呵！瞧瞧这是谁？”刀疤脸怪笑着，一脚踹开旁边一张空凳子，大咧咧地往萧寒他们桌前一坐，另外两个同伙也狞笑着围了上来，堵住了去路。“这不是丐帮的叫花子吗？怎么，长安城的剩饭剩菜不够你们吃的，跑到老子的地盘来讨食了？”
李青阳眉头一皱，刚要发作，却被萧寒按住了手腕。萧寒依旧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喝着碗里的汤，仿佛没听见对方的挑衅。
“嘿？哑巴了？”刀疤脸见萧寒不理睬，火气更大，伸手就去抓桌上那盘还没动几筷子的酱牛肉，“叫花子吃这么好的东西，真是糟蹋！不如孝敬你疤爷我！”他的手又黑又脏，指甲缝里全是污垢。
就在他的脏手即将碰到盘子的瞬间，萧寒动了！
没有起身，甚至没有抬头。只是握着汤勺的右手，看似随意地向上一抬，手腕轻轻一抖！
“啪！”
一声清脆的脆响！那把普通的木柄铁勺，精准无比地敲在了刀疤脸的手腕脉门上！力道不重，却恰到好处！
“哎哟！”刀疤脸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缩回手，整条手臂瞬间酸麻胀痛，半点力气也使不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冷汗直流！他惊怒交加地看着依旧低着头的萧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看起来病恹恹的小叫花子，竟能有如此快、如此准、如此巧的手法？
“你……你敢打我？！”刀疤脸捂着手腕，恼羞成怒，猛地站起身，抄起旁边桌子上一个沉重的陶土酒坛，作势就要朝萧寒头上砸去！“老子今天废了你！”
另外两个同伙也嗷嗷叫着，撸起袖子就要动手。周围的酒客见状，纷纷惊呼着躲开，生怕殃及池鱼。瞎眼老者的琵琶声也停了，紧张地缩在角落。
李青阳霍然站起，打狗棒已经滑到手中，挡在萧寒身前，怒目而视：“想找死？爷爷奉陪！”
眼看一场混战就要爆发！
萧寒终于抬起了头。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如同深潭，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漠然。他缓缓放下汤勺，拿起桌上那个盛满劣质烧刀子的粗瓷酒碗。
在刀疤脸举着酒坛、狰狞扑下的刹那，在李青阳准备挥棒迎击的瞬间，萧寒动了！
他的动作并不快，甚至显得有些笨拙。左手依旧按着桌面，支撑着身体。右手端着那碗酒，手臂如同一条柔韧的鞭子，由下而上，划出一道流畅而诡异的弧线！碗中的酒液并未洒出，反而随着他手臂的挥动，在碗中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
“缠”字诀！
昨夜寒江独悟的“水之柔”，山谷中柳如烟展现的“圆融流转”，在此刻被他本能地融入了这看似简单的泼酒动作之中！
“哗啦——！”
满满一碗烧刀子，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化作一道辛辣刺鼻的酒箭，精准无比地泼向刀疤脸的面门！角度刁钻，时机妙到毫巅，正好封死了他所有进攻和闪避的路线！
“啊——！”刀疤脸猝不及防，被兜头盖脸浇了个正着！辛辣的酒液灌入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呛得他涕泪横流，剧烈咳嗽，手中的酒坛“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双手捂脸，原地乱跳，狼狈不堪，哪还有半分凶悍之气？
另外两个同伙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动作一滞。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间隙，萧寒的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从座位上弹起！他没有攻击那两个愣住的家伙，而是目标明确——直取刀疤脸！在对方因酒液刺激而视线模糊、防御全无的瞬间，萧寒的右脚如同毒蛇出洞，快如闪电，精准地踢在刀疤脸支撑身体的左腿膝盖外侧！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伴随着刀疤脸杀猪般的惨嚎！他的左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轰然跪倒在地！
整个过程兔起鹘落，从萧寒抬手泼酒，到刀疤脸跪地哀嚎，前后不过一息之间！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花哨，却将“打狗棒法”的“缠”字诀精髓——以巧破力，攻敌必救——发挥得淋漓尽致！更融入了他对“水之柔”和“刚柔并济”的初步感悟！
酒肆内一片死寂。只剩下刀疤脸凄厉的惨嚎和另外两个同伙粗重的喘息声。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刚才还默默无闻、衣衫褴褛的少年，眼神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李青阳也愣住了，他虽然知道萧寒最近武功进步神速，但没想到竟已到了如此地步！这份冷静、这份时机把握、这份对技巧的运用，简直……简直是大师级的！
那两个同伙看着跪在地上惨叫的头领，又看看眼神冰冷、如同择人而噬的野兽般的萧寒，再看看旁边虎视眈眈、手持打狗棒的李青阳，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什么狠话也不敢撂下，架起还在哀嚎的刀疤脸，连滚带爬地冲出了酒肆，消失在门外的人流中。
直到那三人狼狈的身影消失，酒肆内才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
“好家伙！这小叫花子什么来头？那一脚……太狠了！”
“没看清啊！太快了！那泼酒……绝了！简直是神乎其技！”
“打狗棒法？！不对啊，没见他用棍子啊？”
“管他呢！反正疤瘌刘这次栽大了！活该！整天欺负老实人！”
萧寒没有理会周围的议论。他默默地坐回位置，拿起筷子，继续吃着已经凉透的包子。仿佛刚才出手伤人的不是他。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和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刚才那一瞬间的爆发，几乎抽空了他体内那股微弱的暖流。
李青阳一屁股坐下，兴奋地拍着桌子：“萧兄弟！你……你太厉害了！刚才那一下！啧啧！简直帅呆了！疤瘌刘那王八蛋，以后见了咱们得绕着走！哈哈！”
萧寒没有回应他的兴奋，只是低声说：“结账，走。”刚才的动静不小，难保不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比如官差，或者……唐门的眼线。
两人匆匆结了账，在众人敬畏、好奇、探究的目光注视下，离开了“快活林”酒肆。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酒肆二楼一个临窗的雅间内，竹帘微微掀起一角。一双清澈如秋水、却又带着几分审视意味的眸子，将楼下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当看到萧寒那看似笨拙实则精妙绝伦的泼酒一踢时，那双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讶异和……欣赏。
竹帘无声地落下，隔绝了内外。雅间内，一位身着月白色衣裙、气质清冷如霜的少女，正静静地品着杯中的清茶。她面前的桌上，放着一碟精致的点心，和一块半个巴掌大小、非金非玉、刻着峨眉山徽的令牌。
柳如烟。
她放下茶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令牌冰凉的边缘，目光投向窗外萧寒二人离去的方向，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有点意思。”一声极轻的低语，消散在雅间的静谧中。
而在酒肆之外，关于一个神秘少年在“快活林”一招废掉恶霸疤瘌刘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迅速在长安城底层的江湖圈子中传开了。萧寒这个名字，第一次，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在这座庞大的帝都里，悄然泛起了一丝微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