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天回故乡救灾,竟遇见消失五年的林漾。
他淋着雨搬物资,肩胛骨在湿透的T恤下锋利得硌人。
“你怎么还是这么冒失?”熟悉的调侃里带着沙哑。
直到他手机摔进泥水——
碎裂的屏幕亮起我高中画的篮球少年。
暴雨停歇时他低声说:“我住在你家老房子对面。”
“每天看着你的窗口…等灯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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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海葵”像一头被激怒的巨兽,裹挟着太平洋深处的暴虐,狠狠撞在东南沿海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苏念的故乡,那个曾经在记忆里温润如一块碧玉的滨海小城,此刻只剩下满目疮痍。汽车在距离城区几公里外就彻底趴了窝,浑浊的积水嚣张地漫过半个车轮,司机无奈地摊手,指着前方一片泽国:“姑娘,真进不去了,只能到这儿。”
苏念没有犹豫,拉开车门。风雨立刻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带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不安的腥咸和淤泥腐败的气息。她深吸一口气,把沉重的背包甩上肩,里面塞满了她能想到的各种应急药品、压缩饼干和干净的饮用水。雨水冰冷地顺着冲锋衣的领口往里钻,脚下的路泥泞不堪,每走一步,黏腻的黄泥都死死咬住鞋底,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目光所及,是断枝残叶的狼藉,是被掀翻屋顶后露出的惨白墙体骨架,是曾经熟悉的街道如今漂浮着各种杂物的浑浊水面。一种钝痛在心底蔓延开,这不仅仅是故园的倾覆,更像某种安稳生活的幻灭被赤裸裸地撕开在眼前。
城东小学的操场上,临时搭建的蓝色救灾帐篷像一片顽强生长的菌群,在风雨中簌簌抖动。这里成了最大的灾民安置点。人声、哭声、风雨声、临时广播的通知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巨大而沉闷的背景噪音,压得人耳膜嗡嗡作响。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湿衣服的霉味、食物混合着汗液的复杂气息。苏念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找到负责登记的志愿者,快速说明来意,把背包里的物资卸下,登记好名字。疲惫和一种说不清的沉重感让她有些恍惚,她需要找个地方稍微喘口气,整理一下湿透的头发和同样湿漉漉的心情。
操场边缘,一排临时充当物资堆放点的教室屋檐下,相对安静一些。苏念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挪过去,背靠着冰凉的、带着湿漉漉水汽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雨水顺着屋檐形成一道道细密的水帘,在她眼前织成一片模糊的屏障。她闭了闭眼,试图驱散那份疲惫和目睹家乡惨状后的心悸。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水洼,溅起一片泥点。
“让一让!麻烦让让!紧急药品!”
那声音穿透嘈杂的风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像一把生锈的刀,猛地刮过苏念的耳膜。她浑身一颤,几乎是弹跳着站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她猛地扭头,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屋檐外,雨幕滂沱。
一个身影正弓着腰,奋力推着一辆堆满纸箱的平板推车,在泥泞中跋涉。推车的一个轮子似乎陷进了泥坑,那人整个身体绷紧得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肩膀和手臂的肌肉线条在湿透的灰蓝色志愿者T恤下清晰得惊人,甚至显得有些嶙峋。雨水顺着他短而硬的发茬流下,冲刷着他瘦削的侧脸轮廓,下颌线绷得像刀锋。他太高了,比记忆里那个阳光张扬的少年,又生生拔高了一截,却瘦得厉害,仿佛这五年的时光不是流逝,而是某种无声的、持续的剥离,抽走了他骨血里曾经饱满的热力,只留下一副硬挺却单薄的骨架。
但苏念认得出来。
即使隔着倾盆大雨,即使他整个人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即使他脸上刻满了她所陌生的风霜和一种深沉的疲惫。
林漾。
这个名字在舌尖无声地滚过,带着血腥气。她像被钉在了原地,血液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四肢僵硬得无法动弹,只有目光死死地黏在那个身影上。世界的声音骤然远去,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哗啦啦的雨声。五年了。整整五年,杳无音信,像一滴水蒸发在烈日下,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她曾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在街角,在同学会,甚至在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在故乡被台风蹂躏成一片废墟的暴雨里,在他如此狼狈、如此用力挣扎的时刻。
推车终于被他从泥坑里顶了出来,轮子碾过碎石,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直起身,甩了甩头,试图甩掉睫毛上挂着的沉重雨水。就在他抬眼的瞬间,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屋檐下。那目光掠过苏念站立的角落,像掠过任何一个陌生的滞留者,没有任何停顿,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沉寂,以及潭底翻涌的、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他甚至没有看清她是谁,或者,他根本没有心力去辨认任何一张脸孔。
那短暂的、彻底的无视,比任何质问或冷漠都更具杀伤力。苏念感觉心脏猛地一缩,尖锐的刺痛感蔓延开来。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脚跟撞到冰冷的墙壁,发出轻微的声响。
这细微的动静,终于引来了林漾的注意。
他的动作顿住了。推车停在泥泞里。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视线穿透密集的雨线,终于聚焦在那个靠着墙、脸色苍白、浑身湿透的身影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风声,雨声,操场上鼎沸的人声,都消失了。只有两道目光在滂沱大雨中无声地碰撞、撕扯。苏念能看到他眼中清晰的震动,像平静的冰面骤然被巨石砸开,碎裂的冰碴下是汹涌的、她无法解读的暗流。惊愕,难以置信,还有一丝猝不及防的狼狈……最后,那复杂的情绪被强行压下,凝固成一种刻意的、带着距离的平静。
林漾推着车,一步步走了过来。泥水在他脚下飞溅。他停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屋檐的滴水正好打在他肩头,洇开深色的水渍。
他看着她,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一个凝固的、带着某种自我解嘲意味的痕迹。然后,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了起来,被风雨打磨得粗粝沙哑,像砂纸擦过木头:
“苏念?”
他顿了一下,目光在她湿透的头发和沾满泥点的裤脚上扫过,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了一下,快得让人抓不住。
“……你怎么还是这么冒失?”
那五个字,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没有久别重逢的惊喜,没有刻意的寒暄,甚至没有一丝温度。只有一句隔了五年时光、仿佛从未间断过的、带着旧时烙印的调侃。然而那沙哑的尾音里,却藏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重和疏离,像一把钝刀子,在苏念的心口缓慢地来回切割。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透了雨水的棉花,又冷又涩,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湿透的T恤紧贴着嶙峋的肩胛骨,看着他瘦削脸颊上被雨水冲刷出的过分清晰的棱角,看着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盛满了她无法理解的风霜的潭水。
五年了。他消失得干干净净,然后又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的故乡,在她最猝不及防的时刻,用一句轻飘飘的“冒失”,轻易地搅翻了所有被时间勉强沉淀的沙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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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声带着沙哑质地的“冒失”,像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苏念因震惊和疲惫而构筑的短暂麻木。一股混杂着尖锐委屈和无措的怒意猛地顶了上来,烧得她耳根发烫,连冰冷的雨水都仿佛失去了寒意。
“冒失?”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情绪的冲击而微微发颤,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有些尖利,“林漾,你……”
她想质问。五年杳无音信,人间蒸发,如今站在故土的废墟上,浑身湿透狼狈不堪,重逢的第一句话,竟还是这句轻飘飘、带着旧日影子的调侃?这算什么?他凭什么?
然而,质问的话语只冲出了半截,就被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眼前林漾的样子,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他比她记忆中高出太多,却瘦得惊人,湿透的T恤布料紧贴着身体,清晰地勾勒出肩胛骨和肋骨的锋利轮廓,仿佛那层皮肤之下,只剩下坚硬的骨骼在支撑。他脸上没有任何血色,只有被雨水冲刷出的、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和疲惫。那双曾经总是跳跃着阳光和狡黠光芒的眼睛,此刻像蒙尘的玻璃珠,深不见底,里面盛满了她看不懂的、沉甸甸的东西。那里面没有重逢的喜悦,没有旧识的熟稔,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沉寂和一种深深的倦怠。
他看起来……很不好。非常不好。这个认知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苏念的心脏,让她涌到嘴边的所有愤怒和委屈,都瞬间冻结、碎裂,只剩下一种尖锐的、带着茫然的心疼。
林漾似乎并未察觉她情绪的剧烈翻涌,或者说,他刻意忽略了。他目光扫过她放在脚边、同样湿漉漉的背包,声音依旧是那种被磨砂纸打磨过的低哑:“带了东西来?”语气平淡得像在确认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苏念僵硬地点了点头,喉咙依旧发紧:“嗯,一些药,吃的。”
“嗯。”林漾应了一声,视线从她身上移开,重新落到那辆还停在泥水里的平板推车上,那上面堆着的纸箱印着醒目的红十字。“跟我来,”他简短地说,没有再看她,只是侧身让开一点位置,示意她跟上,“去物资点登记。”
没有寒暄,没有解释,没有对五年空白哪怕一丝一毫的提及。仿佛他们昨天才在学校的走廊里擦肩而过,今天只是在这风雨飘摇的安置点偶然相遇,需要完成一项共同的任务。他推起推车,轮子碾过泥泞,发出沉重的声响。苏念下意识地跟在他侧后方,保持着一步的距离。雨水打湿了他的后背,布料紧紧贴在他凸起的脊椎骨上,随着他推车的动作,那块嶙峋的骨骼清晰地起伏着,像某种沉默的控诉。
操场上泥泞不堪,混杂着各种被风雨卷来的杂物。苏念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目光却不受控制地粘在林漾的背影上。他推车的动作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沉稳,手臂肌肉线条绷紧,显露出一种与消瘦身形不符的力量感。但偶尔,当他需要用力顶开一处障碍,或者推车再次陷入泥坑时,苏念能看到他眉心会飞快地蹙一下,那是一种极力忍耐着某种不适的细微表情。她甚至注意到,在他左手小臂外侧,靠近手肘的地方,有一道颜色很淡的、狭长的疤痕,在湿漉漉的皮肤上若隐若现。那道疤,在她记忆里是没有的。
一种陌生的、沉重的气息笼罩着他,像这台风天挥之不去的阴云。
物资点设在一间稍大的教室里。几张课桌拼凑起来的长条桌上堆满了各种箱子,几个志愿者正忙碌地清点、登记。空气里混合着消毒水、泥土和汗水的味道。林漾把推车停在门口,侧身让苏念先进去。
“王姐,”他对着一个正低头记录的中年女人说,“这位是苏念,带了药品和食物过来登记。”
被称作王姐的女人抬起头,脸上带着长期熬夜的疲惫,但眼神很利索。她看到苏念,立刻露出一个疲惫但真诚的笑容:“太好了!现在最缺的就是药品!谢谢你啊姑娘!快,把东西拿过来登记一下,我让小林帮你搬进去。”她指了指教室后面隔出来的小仓库。
“小林?”苏念下意识地重复了一下这个称呼,看向林漾。他正弯腰去搬推车上的纸箱,动作利落,似乎对这个称呼习以为常。
“是啊,”王姐一边接过苏念递上的物品清单,一边随口道,“林漾嘛,我们这儿的主力,手脚麻利得很,从台风登陆前就跟着我们忙活了,就没见他歇过。”她语气里满是赞许和倚重。
苏念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从台风登陆前……他在这里已经好些天了?她看着林漾沉默地将一个沉重的纸箱稳稳搬起,走向仓库。他的背影在昏暗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担感。
登记完物资,王姐又给苏念分配了任务——帮忙整理和分发刚刚运抵的一批毛毯。林漾则被叫去另一个帐篷协助处理一位腿部被刮伤的老人的伤口。两人没有多余的交流,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苏念抱起一摞厚实的毛毯,毛毯散发出一股崭新的化纤气味。她走向分配给她的区域,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林漾消失在另一个帐篷入口的身影。
整个下午,苏念都在埋头做事。分发毛毯,安抚惊魂未定的老人和孩子,协助医护人员给轻伤者涂抹药水。忙碌冲淡了初见的巨大冲击和那种无所适从的尴尬,但林漾的影子却像一个挥之不去的烙印,始终在她意识的边缘徘徊。他偶尔会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内,有时是扛着一箱水匆匆走过,有时是蹲在角落里检查一个哭闹孩子的体温,有时只是靠在柱子边短暂地闭目喘息几秒,脸上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每当这时,苏念的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住,闷闷地疼。他沉默,高效,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只有在面对需要帮助的老人和孩子时,他眼中那片深潭般的沉寂才会短暂地裂开一道缝隙,流露出一种极其克制的、近乎小心翼翼的温和。
傍晚时分,风雨似乎减弱了一些,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如同泼墨。安置点开始分发简单的晚餐——馒头和稀粥。人群排起了长队。苏念领了自己的一份,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冰冷的馒头握在手里,没什么滋味。她小口喝着温热的稀粥,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
很快,她看到了林漾。他没有去排队领饭,而是靠在一顶帐篷的支撑杆旁,手里拿着一个啃了一半的冷馒头。他低着头,似乎在专注地看着地面,但苏念注意到,他另一只手正无意识地按在胃部的位置,眉心微微蹙着,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那个姿势,透出一种无声的隐忍。
苏念握着温热的粥碗,指尖微微发烫。她犹豫了。要不要过去?给他一碗热粥?这个念头一起,心脏就跳得有些失序。可他们之间横亘着五年的空白和那道无形的、由他亲手划下的冰冷界限。那句“你怎么还是这么冒失?”像一道无形的屏障。
就在她踌躇间,一个扎着羊角辫、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林漾面前。
“哥哥,”小女孩的声音又软又糯,带着点怯生生的味道,“给你喝。妈妈说,你都没吃饭。”
林漾似乎愣了一下,抬起头。看到小女孩,他脸上那种近乎麻木的沉寂瞬间冰雪消融。他立刻蹲了下来,让自己的视线和小女孩平齐,嘴角努力向上弯起一个温和的弧度,尽管那笑容看起来依旧有些力不从心。
“哥哥不饿,你自己喝。”他的声音放得异常轻柔,带着一种苏念从未听过的、刻意放软的语调,试图把粥碗推回去。
“不嘛!”小女孩很坚持,把碗往他面前又送了送,“哥哥吃了,吃了就不痛痛了。”她的小手指了指他刚才按着的胃部位置,童言无忌,却像一把精准的刀子。
林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沉默了几秒,看着小女孩清澈执拗的眼睛,最终妥协似的,伸出大手,轻轻揉了揉小女孩的头发。
“好,哥哥喝一点点。”他接过那碗粥,象征性地喝了一小口,然后对着小女孩露出一个更明显些的笑容,尽管眼底的疲惫依旧浓重,“真甜。谢谢小妹妹。快回去找妈妈吧。”
小女孩这才满意地笑起来,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林漾端着那碗粥,却没有再喝。他看着小女孩跑远的背影,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去,最终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苏念无法解读的、近乎空洞的沉寂。他慢慢站直身体,背脊依旧挺直,却仿佛承担着千斤重压。他低头看着碗里微微晃动的粥水,眼神晦暗不明。
苏念远远地看着这一幕,握着粥碗的手指微微收紧。心底那片翻涌的情绪之海,愤怒的浪头已经彻底平息下去,只剩下一种混杂着心疼、困惑和更深沉钝痛的汪洋。她看着他,看着他瘦削的侧影融在灰暗的天光和嘈杂的人声中,像一个孤独的、随时会被风吹散的剪影。五年时光的鸿沟,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触目惊心,又如此令人窒息。她移开目光,默默地喝完了自己碗里已经有些凉了的粥。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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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渐深了,风雨并未停歇,反而在短暂的喘息后,重新积蓄起力量,将雨点狠狠砸在帐篷顶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砰砰”声,如同无数只巨手在头顶焦躁地拍打。安置点内的嘈杂声浪稍稍低落下去,疲惫的人们蜷缩在分到的薄毯或垫子上,在不安中寻求着片刻的休息。昏黄的应急灯光线被水汽晕染开,在帐篷的帆布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巨大光影。
苏念刚刚协助医护人员给几个受惊发烧的孩子喂了药,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她走到帐篷入口处,想透一口气,让冰冷的雨水气息驱散一下消毒水和汗味混杂的沉闷感。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王姐带着喘息的喊声从风雨中传来:
“人手!快!需要人手!刚到的第三车物资!车陷在操场东头那个大泥坑里了!得赶紧抢出来!都是吃的和药品!”
这喊声像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在疲惫的人群中炸开。几个原本靠坐着的男志愿者立刻站了起来。苏念心头一紧,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也跟着冲了出去。风雨立刻劈头盖脸地砸来,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灌进衣领,激得她一个哆嗦。操场东边,靠近被刮倒的篮球架附近,果然有一辆中型厢式货车歪斜地陷在一个巨大的泥坑里,后轮深深陷入泥浆,徒劳地空转着,溅起大片浑浊的泥水。几个先到的志愿者正围着车子焦急地想办法,有人试图在轮子下垫木板,有人用力推着车尾,但车子纹丝不动,反而越陷越深。
“不行!光靠推不行!”一个浑身泥水的男人抹了把脸,大声喊道,“得找千斤顶!或者找东西把轮子前面垫高!”
“千斤顶?这鬼地方上哪找千斤顶去!”另一个声音在风雨中断断续续地反驳。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七嘴八舌的混乱时刻,两个声音几乎同时穿透哗哗的雨幕响起:
“用垫板斜插进轮前泥里!”
“找长木板,斜插进去当坡道!”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清晰。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秒。
苏念猛地转头,雨水模糊了视线,但她清晰地看到几步之外,林漾也正看向她。昏暗中,应急灯惨白的光线勾勒出他湿透的轮廓,他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近乎愕然的波动,快得像是错觉,随即被更加深沉的夜色覆盖。
旁边的志愿者没注意到这瞬间的异常,只被这同时响起的建议点醒了。
“对!斜插垫板!快快快!找木板!长点的!”有人反应过来,立刻吼道。
人群迅速动了起来。有人奔向堆放杂物的角落,有人跑去拆卸临时围挡上还算完好的长条木板。苏念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悸动,也转身冲向最近一堆被风吹断的树枝和废弃板材。雨水打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她奋力拖起一块沾满泥污、但还算厚实的长木板,沉甸甸的,拖在泥水里异常费力。
刚拖了几步,一只骨节分明、沾满泥水的大手从旁伸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抓住了木板的前端。苏念抬头,对上林漾近在咫尺的脸。雨水顺着他瘦削的下颌线不断滴落,他的嘴唇紧抿着,没有任何言语,只是手上猛地用力,将木板大半的重量接了过去。
“这边!”他低哑地喊了一声,示意方向。两人不再需要任何交流,几乎是同时发力,拖着那块沉重的木板,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泥坑中的货车后轮。泥浆裹着碎石,冰冷黏腻,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苏念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拖拽,脚下却突然一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惊呼声卡在喉咙里,眼看就要狼狈地摔进泥水。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一只手臂猛地横亘过来,牢牢地、几乎是有些粗暴地箍住了她的腰!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硬生生地拽了回来!苏念的后背重重地撞进一个坚硬而湿冷的胸膛。隔着两层被雨水浸透的衣物,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胸膛的骨骼轮廓,甚至能感受到那胸腔里传来的、同样急促而沉重的心跳震动。
“站稳!”林漾的声音贴着她的耳畔响起,带着粗重的喘息和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那箍在她腰间的手臂像铁钳一样,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力量感,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因用力过猛而产生的细微颤抖。
苏念的心脏像是被那手臂的力量和紧贴的震颤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耳膜。雨水冰冷,被他箍住的地方却像被烙铁烫过,瞬间蔓延开一片滚烫。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雨水、泥土和一种淡淡的、类似消毒皂的干净气息。
这个怀抱短暂得如同幻觉。在她站稳的下一秒,箍在腰间的手臂就立刻松开了,快得像被烫到一般。林漾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只是迅速弯下腰,双手抓住木板的一端,哑声道:“插进去!用力!”
声音里的沙哑似乎更重了,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喘息。
苏念猛地回过神,脸上火辣辣的,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她强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般的悸动,也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配合着他,将那块沉重的长木板狠狠地、斜着插向陷入泥沼的轮胎前方。泥浆飞溅,冰冷的泥点打在脸上、身上。
“再来一块!顶住!”林漾对着其他扛着木板跑过来的志愿者吼道。
很快,几块长短不一的木板被众人合力斜插进了轮胎前方的泥坑边缘,形成了一道粗糙但有效的斜坡。
“一!二!三!推——!”
不知是谁带头喊起了号子。林漾和苏念的位置紧挨着,几乎是肩并着肩。所有的志愿者都爆发出吼声,将身体所有的力量压向那冰冷的、沾满泥水的车厢。
“用力——!”
苏念咬紧牙关,脚下蹬着湿滑的泥地,将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肩膀抵着冰冷的金属车厢,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从林漾那边传递过来的、同样拼尽全力的巨大推力。他的手臂紧绷着,隔着湿透的布料,能感受到肌肉因极度发力而隆起的坚硬线条和微微的颤抖。那股力量强大而稳定,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仿佛要将这五年所有的沉默和重量,都倾注在这一推之中。
嘎吱——!
陷在泥里的车轮终于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碾过垫在下面的木板,猛地向上挣脱了泥沼的束缚!
“动了!动了!再加把劲!”人群爆发出激动的呼喊。
车轮彻底爬上了临时垫起的斜坡!货车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车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终于挣脱了泥坑的束缚,向前缓缓移动!
“成功了!快!快开出来!”司机在驾驶室里激动地大喊。
人群爆发出一阵疲惫却热烈的欢呼。苏念猛地松了一口气,身体因骤然卸力而微微晃了一下。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林漾。他正缓缓直起腰,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沿着瘦削的脸颊不断滚落。他抬手抹了一把脸,动作牵扯到腰腹,苏念清楚地看到他眉心极其短暂地蹙了一下,按在腰侧的手似乎无意识地用力按了按,随即又迅速放下。
那瞬间的微表情,快得几乎无法捕捉,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进了苏念的眼底。他刚才拉她时那过猛的力道,还有此刻这细微的隐忍……是腰伤?还是别的?
“好了!快!卸车入库!药品优先!”王姐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兴奋。
欢呼的人群立刻又投入了紧张的搬运中。林漾已经转过身,大步走向货车的后厢门,背影挺直,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蹙眉和按压只是苏念的错觉。他利落地拉开车厢门,第一个钻进去,开始将里面的箱子传递出来。
苏念站在原地,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她发烫的脸颊和混乱的思绪。腰间被他用力箍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不容置疑的力量和紧贴时的震动。他推车时手臂肌肉的颤抖和那瞬间蹙起的眉头,交替在她脑海中闪现。五年时光的空白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曾经在球场上肆意奔跑、笑容比阳光还要耀眼的少年,怎么会变成眼前这个沉默、隐忍、浑身透着一种沉重疲惫感的男人?他消失的谜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在这风雨交加的夜晚,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沉重地压在她的心上。
—
风雨在黎明前终于显露出一丝力竭的颓势。虽然天空依旧阴沉如铅,豆大的雨点却变得稀疏起来,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无休止的倾泻。操场上的积水不再汹涌上涨,只是缓慢地、浑浊地流淌着。彻夜未眠的安置点里,疲惫的人们在短暂的安宁中沉沉睡去,只剩下医护人员和少数几个强打精神的志愿者还在轻声走动。
苏念坐在一张矮凳上,背靠着冰凉的帐篷支架,手里捧着一杯志愿者大姐刚塞给她的、散发着微弱热气的姜茶。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却驱不散四肢百骸透出的寒意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医疗点临时隔出的角落里。
林漾正背对着她,坐在一张同样矮小的塑料凳上。一位穿着白大褂、同样满脸倦容的医生蹲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揭开他左臂上缠绕的、已经被泥水和血渍浸透的纱布。应急灯惨白的光线清晰地照在他的手臂上。
苏念的心猛地揪紧了。
那手臂外侧,从手肘上方一直延伸到接近手腕处,赫然是一道长长的、狰狞的伤口!伤口边缘红肿外翻,沾满了污泥,一些地方甚至能看到暗红色的组织。伤口显然是被什么锐利的东西——很可能是倒塌房屋的碎玻璃或者断裂的金属——狠狠划开的,并且因为长时间的雨水浸泡和没有及时处理,已经有了明显的感染迹象,皮肉肿胀发亮,边缘泛着不健康的黄白色。伤口周围,还有几处深浅不一的擦伤和瘀痕。
医生皱着眉,低声说着什么,似乎在责备他拖得太久。林漾只是微微侧着头,安静地听着,没有任何辩解。他整个上半身微微前倾,湿透的T恤贴在背上,清晰地勾勒出肩胛骨那两道过分尖锐的凸起。灯光下,他侧脸的线条绷得很紧,下颌的棱角像刀刻一般,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苏念能看到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他瘦削的脸颊滑落。他放在膝盖上的右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关节用力到泛白。他在忍痛。用尽全力地、沉默地忍耐着。
那画面,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苏念的眼里,刺得她眼眶生疼。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塑料杯,滚烫的姜茶溢出来一点,烫在手指上,她却浑然未觉。原来……原来他手臂上的伤这么重!在泥水里推车、搬运、甚至刚才用力拉她的时候……他一直带着这样一道伤口在拼命?难怪他推车时手臂会颤抖,难怪他总是不自觉地蹙眉,难怪他看起来那样疲惫苍白……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她猛地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强迫自己将目光移开,盯着脚下泥泞的地面。杯子里浑浊的姜茶倒映着帐篷顶摇晃的光影,也倒映着她自己同样狼狈苍白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医生处理完毕,重新给林漾包扎好手臂,又交代了几句,才疲惫地起身离开。林漾依旧坐在那张矮凳上,没有动。他微微低着头,看着自己重新被白色纱布包裹的手臂,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按在胃部,肩膀的线条透出一种被抽空了力气的沉重感。
安置点里只剩下风雨减弱后淅淅沥沥的残响,和远处传来的几声压抑的咳嗽。这片小小的角落,仿佛被遗忘了。
苏念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股酸涩和担忧几乎要满溢出来。她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旁边的保温桶旁,重新倒了一杯滚烫的姜茶。然后,她端着那杯热气腾腾的茶,一步步走向那个沉默的、仿佛与周遭疲惫融为一体的背影。
脚步声很轻,但在寂静的角落却格外清晰。
林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但他没有回头。
苏念在他身旁一步远的地方停下,将手中的杯子递了过去。热气氤氲,模糊了两人之间那无形的隔阂。
“喝点热的吧。”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熬夜后的沙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漾终于缓缓抬起头。
昏黄的光线下,他的脸白得像一张浸了水的纸,眼底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浓重的阴影沉淀在眼窝深处。那目光看向她递来的杯子,又缓缓移到她脸上。那眼神极其复杂,像深不见底的寒潭被投入一颗石子,疲惫、惊讶、一丝被打扰的不耐,还有更深处的、某种近乎脆弱的茫然交织在一起。他没有立刻伸手。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只有保温桶里热水轻微的咕嘟声,和帐篷外淅沥的雨声。
就在苏念以为他不会接,手臂因为长时间的僵持而开始微微发酸时,林漾终于动了。他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动作有些迟缓地接过了杯子。他的指尖冰凉,在碰到苏念温热的手指时,两人都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谢谢。”一个沙哑得几乎不成调的音节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他低下头,双手捧着那杯滚烫的姜茶,氤氲的热气扑在他苍白的脸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他小口地啜饮着,滚烫的液体似乎灼痛了喉咙,他微微蹙了下眉,却没有停下。
苏念没有离开,也没有坐下。她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旁,看着他将那杯热茶一点点喝完。空气里弥漫着姜的辛辣、消毒水的刺鼻和他身上湿冷的雨水气息。沉默像一块巨大的海绵,吸走了所有声音,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沉甸甸的张力。五年分离的空白,在这一方狭小的、弥漫着伤痛和疲惫气息的角落里,被无限放大,横亘在两人之间,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那杯茶见了底。林漾握着空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他没有抬头,目光落在脚下泥泞的地面上,仿佛那污浊的水洼里藏着什么答案。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撬动嘴唇,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裹着沉重的沙砾,艰难地碾过寂静:
“当年……不是故意要消失。”
这句话来得如此突兀,却又像在苏念紧绷的心弦上猛地拨动了一下,发出巨大的嗡鸣。她屏住了呼吸,身体瞬间僵直。
林漾依旧低着头,空杯被他无意识地攥紧,塑料发出轻微的呻吟。他的肩膀微微垮塌下去,那挺直的背脊似乎再也无法承受某种重压,显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
“……我爸,”他停顿了很久,仿佛仅仅是吐出这两个字都需要极大的能量,“……尿毒症。查出来的时候,已经很重了。”他的声音干涩,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家里……根本撑不住。”他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而苦涩,“房子卖了,能借的都借遍了。我妈……一个人撑不住,哭得眼睛都快瞎了。”他的声音哽了一下,极其短暂,随即又恢复了那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我那时候……能怎么办?”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苏念。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终于不再是深不见底的沉寂,而是翻滚着浓烈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痛苦、不甘和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愧疚。那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苏念的心上。
“苏念,”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嘶哑得厉害,“我拿什么……去拖累你?”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如千钧,狠狠砸在苏念的耳膜上,震得她头晕目眩。
—
“拖累”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穿了苏念的心脏。她踉跄地后退了半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帐篷支架上,发出一声闷响。那撞击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她看着林漾。他依旧坐在那张矮凳上,抬起的脸上毫无血色,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苦和自厌。那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寻求安慰或理解的希冀,只有赤裸裸的、近乎绝望的坦白。他像一头在暴风雪中独自舔舐伤口、最终筋疲力竭倒下的孤狼,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终于向唯一靠近的人,袒露了那道深可见骨的致命伤痕。
原来……是这样。
五年空白的谜底,在这一刻,以如此沉重而残酷的方式,猝不及防地在她面前轰然洞开。不是厌倦,不是背叛,不是任何她曾辗转反侧设想过的原因。是如山倾倒的厄运,是足以碾碎一个家庭的绝症,是少年被生生折断翅膀、不得不坠入深渊的无力。他消失,是因为他选择了独自背负起那片足以压垮一切的黑暗,用沉默推开她,用消失划清界限,只因为一个在她看来荒谬绝伦、在他心里却重如泰山的理由——他怕“拖累”她。
巨大的冲击让苏念的大脑一片空白。愤怒、委屈、长久以来的困惑,在这血淋淋的真相面前,瞬间被更汹涌、更复杂的心疼和悲哀淹没。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酸涩感汹涌地冲上眼眶,视线迅速模糊。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质问“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和你一起面对?”,想嘶吼“你觉得这算保护吗?这五年我……” 可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变成破碎的气音,最终化为压抑在胸腔深处、闷雷般的呜咽。
她只能死死地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让那滚烫的液体决堤而出。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冰冷的支架透过湿透的衣服传来寒意,却远不及心底那片冰原的万分之一。
林漾看着她瞬间失血的脸、剧烈起伏的胸口和那双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的眼睛,他眼中翻涌的痛苦骤然凝固,随即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伤,猛地别开了脸。他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无意识地痉挛般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道惨白的月牙痕。
沉默再次降临。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沉重,更窒息,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楚和横亘了五年时光的、巨大的、被鲜血浸透的鸿沟。帐篷外,雨声似乎更清晰了,滴滴答答,敲打着残破的世界,也敲打着两颗同样残破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苏念几乎以为自己会在这片死寂中窒息,林漾才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耗尽了所有生命力的疲惫语调,再次开口。声音低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他走了。去年冬天。”
没有主语,没有多余的描述。只有简单的五个字,宣告了一场漫长而绝望的战争终于结束。那平静的语气下,是深不见底的、被时间磨平了棱角的悲恸。
苏念的身体猛地一颤。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仿佛也被抽走,她顺着冰冷的帐篷支架,缓缓滑坐到泥泞的地上。冰冷的湿意立刻透过薄薄的裤子蔓延上来,她却感觉不到。只是仰着头,呆呆地看着林漾那瘦削、疲惫、写满了沧桑的侧影。去年冬天……在她毫不知情、甚至可能因为他的杳无音信而怨怼的时候,他正独自一人,在某个寒冷的地方,送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独自吞咽着丧亲之痛和如山如海的债务。
为什么……要独自承受这一切?
为什么……连一丝分担的机会都不给她?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道重新被包扎好的手臂,看着他按在胃部无意识用力到指节发白的手,看着他眉宇间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风霜……五年的空白,在这一刻,被无数无声的、带着血腥味的细节填满,沉重得让她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帐篷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是王姐。
“林漾!小林!”王姐的声音带着一丝焦急,“你手机是不是响了?在外面那个充电插排那儿,一直震!我看屏好像……是不是摔裂了?”
林漾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踉跄,牵扯到腰腹的旧伤,他闷哼一声,脸色更白了几分,却顾不上,只是对着王姐快速地点了下头,哑声道:“谢谢王姐,我去看看。”说完,甚至没再看苏念一眼,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迅速地朝着帐篷外临时拉设的充电点方向走去。
苏念依旧坐在地上,冰冷的泥水浸透了裤子的布料,刺骨的寒意沿着脊椎蔓延。她看着林漾消失在帐篷入口的背影,心口那片巨大的空洞里,只剩下茫然和一种被真相冲击后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刚才那巨大的悲恸似乎暂时麻木了神经,她甚至没有力气站起来。
几分钟后,林漾回来了。他走得比刚才慢了些,手里紧紧攥着那部摔裂了屏幕的手机。屏幕朝内,被他用手掌牢牢地护着,看不清裂痕的情况。他低着头,脚步沉重地走回角落,在离苏念稍远一些的地方重新坐下,背对着她,肩膀微微垮塌,像一个打了败仗、退回自己最后堡垒的士兵。
安置点里,有人发出几声模糊的梦呓。风雨似乎彻底消停了,只剩下帐篷帆布上残留的雨水,缓慢地、一滴一滴地坠落下来,砸在下方浅浅的水洼里。
啪嗒。
啪嗒。
声音在黎明前死寂的昏暗里,清晰得令人心悸。
—
雨,彻底停了。
持续了数日的狂暴终于耗尽,像一个发够了脾气的巨人,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离去。厚重的铅灰色云层被无形的手撕开了一道口子,一线微弱的、带着水汽的灰白天光,艰难地挤了进来,投射在湿漉漉、一片狼藉的大地上。空气里弥漫着雨水浸泡过的浓重土腥味、草木折断后散发出的苦涩气息,还有劫后余生的淡淡尘埃味。
彻夜未眠的安置点,在短暂的死寂后,重新被细碎的声响唤醒。咳嗽声,孩子睡梦中不安的呓语,志愿者压低嗓音的交谈……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奇异的、疲惫而坚韧的生命力。苏念靠着冰冷的帐篷支架,坐了不知多久。双腿早已麻木,冰冷刺骨。林漾那句“拖累你”和“他走了”,像两把冰冷的匕首,反复在她心口搅动,留下深可见骨的伤口。最初的剧痛和窒息感稍稍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疲惫和茫然。
她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撑着冰冷的支架,试图站起来。双腿麻木得不听使唤,她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角落。
林漾依旧背对着她坐在那张矮凳上。他微微佝偻着背,头垂得很低,肩膀的线条绷得很紧,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那只没有受伤的手紧紧攥着那部摔裂了屏幕的手机,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他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像一座凝固在悲伤里的石雕,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响。只有那绷紧的脊背线条,无声地诉说着他内心汹涌未息的波澜。
苏念看着他的背影,心底那片巨大的空洞里,又涌起一阵尖锐的心疼。她挪动麻木的双脚,几乎是无声地走到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想说什么?能说什么?任何安慰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五年的缺席,让她连靠近的资格都显得那么可疑。
就在这时,林漾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又像是终于从某种沉重的泥沼中挣扎出来,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巨大的疲惫感,抬起了头。他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帐篷入口处透进来的那线微弱的、象征着风雨暂歇的天光。
他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那声音很低,沙哑得像是被砂轮打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虚幻的平静,却又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
“雨停了。”
苏念的脚步顿住了。她没有应声,只是屏住呼吸,目光紧紧锁在他那在昏暗光线下显得过分单薄的背影上。
林漾停顿了几秒,仿佛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斟酌词句。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有些艰难地,再次开口:
“……我现在住的地方,”他的声音更低沉了,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一种近乎卑微的迟疑,“离你家老房子……很近。”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苏念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又一圈无声的涟漪。她家老房子?那栋承载了她整个童年和少女时代记忆、后来因为父母工作调动而闲置、在台风前据说已经有些破败的老屋?他住在……那附近?
这个突如其来的信息,像一道微弱的光,猝不及防地刺穿了笼罩在她心头的厚重阴霾。五年的空白,父亲的绝症,他的消失,沉重的债务,丧亲之痛……这一连串沉重得令人窒息的事件背后,竟然还藏着这样一条隐秘的、指向她过往生活的线索?
为什么?他为什么会住在那里?
无数个疑问瞬间冲上脑海,混杂着一种奇异而复杂的情绪。她下意识地向前挪了一小步,嘴唇微动,想要追问。
就在这时,林漾像是完成了某个极其重要的、耗尽了他所有勇气的仪式,猛地站了起来。动作有些急,似乎牵扯到了腰腹的旧伤,他闷哼一声,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但他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回头再看苏念一眼,只是攥紧了手里的手机,迈开步子,有些踉跄地、却异常迅速地朝着帐篷外那片灰蒙蒙的天光走去。那背影,带着一种急于逃离的仓惶和一种无法言说的孤绝。
苏念下意识地追了一步,脱口而出:“林漾!”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
林漾的脚步猛地顿住,停在帐篷入口处。一线微弱的、带着水汽的晨光落在他挺直却单薄的背脊上。他僵立在那里,没有回头。几秒钟死寂般的沉默,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就在苏念以为他不会回应,心一点点沉下去的时候,林漾却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侧过了半边脸。光线勾勒出他瘦削的下颌线条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他的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扫过了自己紧紧攥在左手里的那部手机,屏幕碎裂的纹路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出蛛网般的寒光。
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千言万语。最终,他只留下了一句更轻、更模糊、却像惊雷般炸响在苏念耳边的话。那声音低哑,近乎耳语,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近乎绝望的温柔和漫长等待的苦涩:
“每天……看着你的窗口……”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最后的几个字重若千钧,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挤出牙缝,“……等灯亮。”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像是再也无法承受任何目光的注视,猛地转过头,大步跨出了帐篷,身影迅速融入了外面灰白朦胧的晨光里,消失不见。
苏念彻底僵在了原地。
帐篷入口处空空荡荡,只有冰冷的晨风灌进来,吹得帆布微微晃动。
“每天看着你的窗口……等灯亮。”
这几个字,像魔咒,在她耳边反复回响,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他住在离她家老房子很近的地方……每天……看着那扇窗?等一盏根本不可能亮起的灯?五年?在经历了父亲重病、家道中落、亲人离世、独自承担如山债务的这五年里?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难以置信、尖锐的心疼、迟来的顿悟和一种更深沉钝痛的洪流,瞬间将她淹没。她感觉自己像是被抛进了汹涌的漩涡,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就在这时,帐篷入口处,靠近刚才林漾坐过的矮凳旁边,一个简易的、插着几个充电器的插线板歪倒在地。显然是他刚才起身离开时,因为急切或身体不适而不小心带倒的。其中一个充电器连着的数据线被扯松了,一端垂落下来,连接着的手机正孤零零地躺在潮湿泥泞的地面上。
那正是林漾刚才紧紧攥在手里、屏幕碎裂的手机。
此刻,或许是因为刚才的摔落,又或许是因为电量耗尽前的最后挣扎,那漆黑的、布满蛛网般裂痕的屏幕,倏地亮了一下!
惨白的光,在昏暗的角落里突兀地刺出。
苏念的目光,被那骤然亮起的光线猛地吸引过去。
她的心脏在那一刻骤然停止了跳动。
碎裂的屏幕中央,刺眼的白光背景上,清晰地显示着一张图片——
一个穿着红色篮球背心的少年,高高跃起在半空。手臂舒展,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青春的爆发力。篮球脱手,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汗水浸湿了额发,侧脸线条飞扬,嘴角咧开一个阳光到近乎嚣张的灿烂笑容,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背景是模糊的、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学校篮球场。
那是她画的。
是她高二那年,在学校的艺术节前夕,趴在课桌上,偷偷用素描本画下的林漾。画他无数次在球场上最耀眼、最让她心动的那个瞬间。画纸上甚至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汗意和橡皮擦反复擦拭留下的淡淡痕迹。
这张画,她记得,在毕业前最后一次整理课桌时,夹在旧课本里,早已不知去向。
它怎么会……出现在林漾的手机上?成为他碎裂屏幕后的……屏保?
苏念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浑身冰冷,血液在瞬间冻结。她死死地盯着地上那部屏幕碎裂、却固执地亮着她旧日画作的手机,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骤然放大。
那画中的少年笑容灿烂,意气风发,与现实里那个在暴雨废墟中沉默隐忍、满身疲惫伤痛、独自背负着沉重过往的男人身影,在她眼前疯狂地重叠、撕裂、再重叠……
剧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眼前的一切——昏暗的帐篷、泥泞的地面、那刺眼的亮着的屏幕——都开始旋转、扭曲、模糊。她踉跄着,伸出一只手想要扶住旁边的支架,指尖却只抓到了一把冰冷的空气。
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被彻底抽空。
黑暗如同潮水,带着无声的轰鸣,瞬间吞噬了她所有的意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