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吞没了纺织厂宿舍区。
下工的人潮退去,只剩零星灯火与自行车远去的铃声。
苏晚藏身于一棵老槐树的阴影下,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像是被冻住了。
几分钟前,她还是个揣着全部希望,准备踏上战场的士兵。
现在,一个从天而降的身影,将她的一切砸得粉碎。
小张。
陆振国的警卫员。
那个男人永远跟在陆振国身后,眼神锐利,沉默寡言,却带着军人特有的压迫感。
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问题砸在苏晚心上,闷得她喘不过气。
巧合?
还是……他一直在跟踪自己?
从她离开家属院,去废品收购站,熬制辣酱,最后来到这里……自己一整天的行动,都在对方的监视之下?
这个念头让苏晚如坠冰窟。
她怀里用粗布包裹的三瓶辣酱,烫得她心口发慌。
那是她的希望,是她从绝境里抠出来的最后资本。
而现在,这个资本,即将被无情收缴。
小张看见了她。
他脸上的错愕一闪而过,军人强大的心理素质让他立刻恢复了平静。
他的视线从苏晚紧张的脸上,缓缓移到她死死护在怀里的布包上。
只停留了零点一秒,却仿佛洞穿了一切。
他迈开脚步,不急不缓地,朝苏晚走来。
苏晚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跑?
念头刚冒出,就被她自己掐灭。
她跑不过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警卫员。
一旦跑了,就是不打自招。
不能跑。
苏晚强迫自己站着,双脚沉重如铅。她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双手将布包抱得更紧,指甲深深陷进粗糙的布料。
那是她最后的防线。
近了。
更近了。
军靴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沉稳而规律的“哒、哒”声。
每一下,都踏在苏晚的心跳上。
她甚至闻到了他身上那股混杂着汗水与阳光的、属于军人的利落气息。
终于,脚步声停在了她的面前。
“苏同志。”
小张的声音没有情绪,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苏晚的身体控制不住地一颤,被迫抬起头,迎上那双探究的眼睛。
“小张同志。”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供销社给我姑妈买点水果,她家住这附近。”
小张晃了晃手里的网兜,里面装着几个红彤彤的苹果。
解释合情合理,没有丝毫破绽。
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落到苏晚怀里的布包上。
“你呢?苏同志,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苏晚的大脑飞速运转。
“我……我一个老乡在这边住,我过来看看她。”她磕磕巴巴地回答,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苍白无力。
“是吗?”小张的语气依旧平淡,眼神却锐利得能剥开她所有的伪装。
“你怀里抱的是什么?”
他直接问道。
苏晚的心脏猛地沉了下去。
最担心的问题,还是来了。
她该怎么回答?衣服?土特产?
他只要让她打开,一切谎言都会被戳穿。
她抱着布包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如果对方要强行没收,她就砸了这几瓶酱,也绝不能让它们落到陆振国的手里!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个清脆的女声突然从不远处传来。
“苏姐!真的是你!我刚才还以为看错了呢!”
苏晚猛地回头。
一个穿着蓝色工装裤、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年轻姑娘,正满脸惊喜地朝她跑来。
是她要等的人,林秀云。
纺织厂的挡车工,一个朴实善良的农村姑娘,也是她凉面摊最忠实的顾客。
在那段艰难的摆摊岁月里,林秀云是为数不多的善意之一。
可是,她此刻的出现,却让苏晚本就摇摇欲坠的处境,彻底崩塌。
“苏姐,我今天下班还特意去后巷看了看,没看到你,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
林秀云跑到跟前,亲热地拉住苏晚的胳膊,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你今天是不是又带了好东西来啦?我跟你说,你那凉面和卤蛋,我们整个宿舍的姐妹都馋坏了!你今天带了什么?快给我看看!”
林秀云天真而热情的问话,将苏晚刚刚编织的谎言割得支离破碎。
完了。
苏晚的脸“唰”地一下惨白,最后一丝血色都褪尽了。
她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林秀云这才注意到旁边的小张,看到他一身笔挺的军装和严肃的表情,有些怯生生地缩了缩脖子,小声问:“苏姐,这位是……”
苏晚的嘴唇动了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审判。
然而,预想中的呵斥和质问,没有到来。
周围,一片死寂。
苏晚疑惑地睁开眼,看见小张的目光正落在林秀云身上,又从林秀云身上,转回到自己脸上。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审视,有探究,但似乎……没有了刚才咄咄逼人的锋利。
“是什么东西,这么受欢迎?”
小张开口了。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问题的内容,却让苏晚愣住了。
他没有直接定性这是“投机倒把”,而是用了一个中性的词——“东西”。
一丝微弱得几乎不可察觉的希望,在苏晚心里升起。
她看着小张,又看了看旁边一脸好奇的林秀云,咬了咬牙。
事已至此,再藏着掖着已经没有意义。
与其被动地等待审判,不如主动出击,搏一线生机。
她缓缓地、郑重地解开了怀里的布包。
三只用软木塞塞住的、洗得干干净净的墨水瓶,出现在三人面前。
瓶子里装着红褐色的油汪汪的酱料,在昏黄路灯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一股浓郁而霸道的香气,瞬间从瓶口溢散出来。
辣椒的干香、花椒的麻香、菜籽油的醇香,还有十几种无法言喻的复合香气交织在一起,不由分说就钻进鼻腔,勾起人最原始的食欲。
林秀云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凑近了闻了闻,发出一声惊叹:“天哪!苏姐,这是什么?也太香了吧!”
小张的眉头也几不可见地动了动。
他走南闯北,但这股味道,他从未闻过。
它和他吃过的所有辣酱都不同,更醇厚,也更富于变化。
苏晚的心跳失了控。
成败在此一举。
她抬起头,直视着小张的眼睛,用一种豁出去的、却又带着一丝恳求的语气说道:“小张同志,我……我没有摆摊。我只是在家里自己做了点调味的酱料。我男人他……他身体不好,家里需要钱。我……我真的没办法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真实的恐惧,和真实的无助。
小张沉默地看着她。
他的脑海里,闪过无数个画面。
档案里那个“胆小懦弱”的苏晚。
在巷口独自面对地痞,眼神却像护崽母狼的苏晚。
被团长叫去问话,明明怕得要死,却依旧挺直了脊梁的苏晚。
还有情报里提到的,她那个好吃懒做、烂泥扶不上墙的丈夫李卫强……
眼前这个女人,像一棵被踩在石头下的野草,所有的缝隙都被堵死,却依然拼了命地,想从石头的边缘,探出一点绿色的生机。
而团长的命令,就像另一块更重的石头,要彻底碾碎她所有的努力。
这……真的对吗?
小张的心里,第一次对自己执行的任务,产生了动摇。
他看着苏晚那双倔强又带着祈求的眼睛,看着她因为紧张而攥得发白的手,又看了看那几瓶散发着奇异香味的辣酱。
最终,他做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决定。
“这个……怎么卖?”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在苏晚的耳边炸响。
她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小张,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不是要没收吗?
他不是要抓自己去见陆振国吗?
他怎么会问……怎么卖?
林秀云也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看看苏晚,又看看这个严肃的军人。
小张似乎看出了她的错愕,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尽量自然的语气解释道:“我老家是川蜀的,爱吃辣。你这个酱……闻着不错,买一瓶尝尝。”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
苏晚的心,从深渊瞬间被拉回了人间。
巨大的狂喜冲击着她,让她一时忘了反应。
“苏姐?苏姐?”林秀云推了她一下,“这位解放军同志问你价钱呢。”
“啊……哦!”苏晚如梦初醒,她慌忙地拿出一瓶酱,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这个……一块钱一瓶。”
这是她早就定好的价格。在这个年代,绝对是天价。但她对自己的产品有信心。
“一块?”林秀云倒吸一口凉气。
小张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数出一张崭新的一块钱,递给苏晚。
“给我一瓶。”
苏晚接过那张还带着体温的钱,感觉像在做梦。她木然地将一瓶辣酱递过去。
“谢谢。”小张将辣酱放进自己的挎包里,又看了一眼苏晚和她怀里剩下的两瓶酱。
他顿了顿,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懂的语气,淡淡地说道:“纺织厂人多嘴杂,不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苏同志,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多看苏晚一眼,转过身,提着水果网兜,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直到那挺拔的背影再也看不见,苏晚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靠在身后的老槐树干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张被她捏得有些发皱的一块钱。
这不仅仅是一块钱。
这是她新事业的第一笔收入。
是她从绝境中开出的第一朵花。
更是……一道从森严壁垒中,意外透出的、温暖的微光。
“苏姐!你太厉害了!”林秀云兴奋地摇着她的胳膊,满眼崇拜,“一块钱一瓶的酱,你都卖给解放军了!快,快给我一瓶,我正好今天发了津贴,我也要买!”
苏晚从巨大的情绪波动中回过神来。
她看着林秀云那张充满善意的、兴奋的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她将剩下两瓶酱都塞到了林秀云怀里。
“秀云,今天多亏了你。这瓶,算我送你的。”她指了指其中一瓶。
“这怎么好意思……”林秀云连忙推辞。
“你必须收下。”苏晚态度坚决,然后又指着另一瓶,认真地说,“这一瓶,我想请你帮个忙。”
她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请林秀云在宿舍的姐妹中代卖辣酱,每卖出一瓶,提成一毛钱。
“一毛钱?!”林秀云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卖十瓶,就是一块钱,顶她好几天的饭钱!
她看着手里的辣酱,咽了口唾沫,拧开木塞,小心翼翼地用小指指甲沾了一点点,放进嘴里。
下一秒,她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
一股难以形容的麻、辣、鲜、香,在她的味蕾上猛然炸开!
比她这辈子吃过的所有东西都要过瘾!
“天哪!”她激动得脸都红了,“苏姐!你这酱……你这酱肯定能卖疯!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别说一瓶了,十瓶八瓶我都能给你卖出去!”
看着林秀云那被彻底征服的表情,苏晚知道,她的新事业,在经历了最惊险的开局后,终于稳稳地,迈出了第一步。
回家的路上,苏晚的脚步前所未有的轻快。
夜风吹在脸上,带着凉意,却让她无比清醒和振奋。
她紧紧攥着口袋里那张来自小张的一块钱。
那张纸币,仿佛有着特殊的温度,温暖了她整个手心。
她想不明白小张为什么会帮自己。
是同情?还是陆振国更复杂的试探?
但无论如何,他今天给了她一条生路。
这份意外的善意,虽然微弱,却足以支撑着她,在未来更加叵测的道路上,继续坚定地走下去。
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302房间,李卫强早已鼾声如雷。
苏晚没有开灯。
她在黑暗中走到床边,将那张意义非凡的一块钱,和之前陆振国给的那二十块钱,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起,藏进了床板下的暗格里。
黑暗中,她坐在床沿,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风声。
心中,再无迷茫。
前路或许依旧荆棘遍布,但今天,她看到了绝境中的微光。
只要有这一丝光,她就有勇气,撕开这无边的黑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