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走一天路，王都就真的出现在视野里了。
先是天边那条线变得不太一样。
远处原本只是山和树林的影子，这会儿多出来一块灰白色的横带，像是谁在那儿横着放了一整面墙。
再走近一点，那堵“墙”慢慢长高，长出棱角，长出塔楼，城门的位置也隐约能看出来。
“喏，王都。”车夫扬了扬鞭子，“苍岚城，首都。”
石棠把脑袋从车帘里伸出去，看得两眼放光：“这墙得多少块砖？”
“你要是真数，我支持你。”青黎说。
周妙妙也掀开帘子，看了一眼，没说话，只把弓往肩上一挪，整个人坐直了点。
段辞合上书，把书往怀里一塞：“快到城门口会有检查阵，教官让我们不要乱动。”
“你怎么知道？”石棠奇怪，“你连这个也看过？”
“《图灵初识》后面附录写的。”段辞推了一下眼镜，“你们不是都拿了那本小册子？”
“拿了。”石棠说，“我当垫屁股了。”
周妙妙用看垃圾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离城门越近，人越多。
商队一辆接一辆排队，步行进城的人也排了一条长龙。除了他们这支队伍，还有外地来的小贩、赶着牛车的农户，穿得体面一点的商人，还有几队披着甲、腰间挂着武器的巡防队。
城门本身就够大了，两扇厚重的铁包木门在两边开着，中间是宽阔的城道往里延伸。门洞顶部镶着一块石碑，刻着“苍岚”两个字，比镇上的牌匾霸道得多。
更显眼的是城门前那块圆形石地。
整块地像被人从别处搬来一样，石面被磨得很平，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线和点，线交织在一起，组成一个巨大的阵。人走上去的时候，脚底能隐约感觉到有光在石缝里流动。
那就是段辞说的“检查阵”。
城门两侧各站着两个身穿制服的图灵者，看样子是专门负责看阵的。他们腰间都挂着一块牌子，牌子上也刻着六个几何图形，比岳澜那块粗糙点，却同样醒目。
“待会儿车会停一下，先过人再过车。”岳澜提前叮嘱，“你们跟着我走，别跑散了。”
石棠点头如捣蒜：“要不要装得冷静一点？”
“你本来就不冷静。”周妙妙说，“装也装不像。”
队伍慢慢挪到检查阵跟前，商队的人先下车，各自拎着自己的东西排队，按顺序往阵中心走。
轮到青黎他们这边时，岳澜示意他们先下车，统一排在他身后。
站在阵边，青黎低头看了一眼。
阵纹比驿站那个加持阵复杂得多。
六个几何图形分布在不同位置，之间被线连成一张网，中间有一圈稍微高一点的石圈，像圈着个“入口”。
“这个阵主要看两件事。”岳澜压低声音，“一是你身上有没有没登记过的图灵动荡，二是看你有没有被奇怪的东西‘碰’过。”
“啥叫奇怪的东西？”石棠小声问。
“比如在城外瞎捡来的乱七八糟。”岳澜说，“具体你以后在‘禁忌物’这门课里会听。”
说话间，前面那队人已经走完，他们这一队被守阵的负责人招了招手：“下一队。”
“学院预备生？”那人看了一眼岳澜腰间的牌子，“先导师，再学生。”
岳澜迈步走进阵中心。
他刚一踩上去，脚下的阵纹亮了一圈。那光亮得很克制，没有像水晶球那样乱闪，也没有炸开，只是稍微绕着他转了一圈，最后收拢成一层薄薄的光贴在他脚边，又退了回去。
守阵的人看了一眼旁边立着的石柱。
石柱上浮着几行小字，快速闪了一下，很快归于平静。
“学院导师，记录在册。”那人点点头。
“轮到你们。”岳澜回头，“一个个来。”
“先谁？”石棠压低声音问。
“你先。”周妙妙很客气地把他往前一推。
“那我就不客气了。”石棠咽了口唾沫，大步走上去。
脚刚落到阵中心，阵纹像闻到什么似的亮了一层，比刚才岳澜那圈要躁动一点。光线在他脚边转了两圈，又往上窜了一点，最后在膝盖以下绕了一圈才退下去。
石棠整个人僵着不敢动。
“放松。”守阵的人抬眼看了他一眼，“站得那么紧张干嘛。”
旁边的石柱浮起一行字：“战骨核亮实，情绪稳定，未见失衡。”
守阵的人顺嘴念了一句，又补了句：“学院预备生，一阶以下，正常。”
石棠这才松了口气：“好像……有点痒。”
“那叫标记。”岳澜说，“习惯就好。”
周妙妙第二个上去。
她踩上阵中心时，光线稍微偏了一点，多绕了她肩膀一圈才退下来。
石柱上浮出的字变成：“弦视核亮实，精神集中，未见失衡。”
守阵的看她一眼：“箭手？”
“准备是。”周妙妙说。
“少在城里乱拉弓。”那人顺嘴说了一句。
“嗯。”周妙妙很给面子地应了。
段辞走上去的时候，阵纹亮得很规矩。光绕着他脚边转一圈，顺着背脊往上爬了一小截，又乖乖退回去。
石柱上浮出：“理域核亮实，思维活跃，未见失衡。”
守阵的人看了看，忍不住说：“学院这批挺齐全。”
最后轮到青黎。
他踏上阵中心的那一瞬间，胸口那块热意“呼”的一下窜了一下。
光从脚底往上涌，速度比前面几个人都要快一点。
方阵、多边、弯线、双环、碎片、六芒，对应的位置都亮了一圈。
短短一瞬，整个阵像被点亮了六次。
城门那一头正打算偷懒的士兵都下意识往这边看了一眼。
守阵的人眉毛微挑。
石柱上浮出的字比之前要多，先出现一行：“多核，全明。”
紧接着刷刷地冒出几句：
“心盘活动频繁。”
“情绪目前稳定。”
“未检测到外源污染。”
“建议重点监测。”
那人看完，表情不算轻松，但也不至于紧绷，最后只对岳澜点了点头：“已经在城门阵上留了记录。后面你们学院那边自己跟。”
“谢了。”岳澜点头。
青黎站在阵上，只觉得自己从头到脚被翻了一遍，又被翻回去。他抬头看石柱，只看到光影闪了几下，看不清字。
“可以了，下去。”守阵的人挥挥手。
青黎走下阵，脚底那层痒痒的感觉慢慢散掉，但胸口那块热意还在，像刚运动完还没缓过来的心跳。
“感觉如何？”岳澜顺嘴问。
“比驿站那个阵忙一点。”青黎说，“不过好像没揍我。”
“那就是正常。”岳澜说，“它揍的是有问题的。”
一队人通过之后，商队那边也把车一个个赶上阵，阵光重新亮起，检查车上货物。
等这一趟都完事，他们才正式跨过城门线。
那一瞬间，青黎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城外是他们走过来的官道，驿站方向已经看不清，只剩一点起伏的地势和远远的树影。城内则是另一种声音：人声、车轮声、叫卖声、远处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还有看不见的阵法轻微震动的嗡鸣。
空气里像被塞进了太多东西，一股脑往耳朵和胸口里挤。
“看好自己的包。”岳澜提醒，“王都丢东西是没人给你找的。”
石棠立刻把自己的大包往怀里一抱：“这可不能丢。”
“你那一包馒头丢了也不亏。”周妙妙说，“进了城还能吃热的。”
王都的街道比小镇宽得多，铺的也是整块整块青石，踩上去很稳。街两边的房子层数不高，却连成一片，一家挨着一家，看着就比镇上的紧凑，连窗户都像挤在一起。
更显眼的是到处可见的小阵。
有挂在墙上的照明阵，一块巴掌大的石板上刻着小六芒，天还没全暗，阵里已经有淡淡的光在窜。
有镶在水沟边的净水阵，水流过那里颜色明显清一点。
还有挂在某些门口的防盗小阵，一块铜片上刻着几道弯线，看着不起眼，旁边写着“小心扒手”。
石棠边走边看：“这全是阵啊。”
“王都的常规设施都跟图灵扯上关系。”岳澜说，“以后你们上‘应用图灵’那门课，会专门讲这类。”
石棠撇嘴：“听名字就不像轻松课。”
“比你想的轻松。”岳澜说，“考试只考‘日常生活能不能用’。”
段辞看着一块墙上的告示牌，眼睛一亮：“那块也是？”
那告示牌并不大，上面贴的是王都这几天的公告。最上方有一行小字：“图灵波动异常区域公告”，下面几处被画了圈。
告示牌底端刻着一个小小的六芒和双环组合阵，不是给人看的，是给核看的。
岳澜点头：“那是‘提示阵’。有些职业者走到附近，核会提醒他‘这地方最近出过事，小心点’。”
“那普通人呢？”青黎问。
“看告示。”岳澜说，“普通人不用核也能活。”
话是这么说，王都街上能看到身上挂牌子的人不少。
有背剑的战士从他们身边走过，腰间挂着一块只有一个图案的牌：方阵。
有穿着长袍、两手空空的法师模样的人，胸口牌子上是多边和六芒。
有骑着高头马的骑士从街那头慢慢走过，马蹄敲在石板上，声音清晰，骑士牌子上除了方阵和双环，还多了一条弯线的浅印。
周妙妙看了一眼那骑士的坐骑，低声道：“那马是本地契约坐骑，双环刻得挺深。”
“能看出来深浅？”石棠小声问。
“我娘小时候总给我讲各种常识。”周妙妙翻白眼，“你娘只给你讲吃的是吧。”
“也讲。”石棠理直气壮，“讲怎么吃不胖。”
他们边走边说，倒也不像初来乍到的人那么拘谨。
路过一条窄巷的时候，青黎看见两三个孩子围在角落里，蹲着看什么。好奇心驱使，他多看了一眼。
那是一个很小的阵，被画在地上，歪歪扭扭的。
一个孩子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方形，又勉强加了两条弯线，嘴里念念有词：“起，起，起……”
阵没起，倒是旁边看热闹的笑起来：“你这画的啥呀？”
“这是我叔教我的‘找东西阵’。”那孩子不服，“他用的时候可灵了。”
“那也是你叔。”旁边有人说，“你连六芒都画反了。”
岳澜侧头看了一眼，没说话，只是轻轻皱了一下眉头。
“怎么？”青黎问。
“乱学阵法出过事。”岳澜说，“城里禁得比较严。孩子画着玩问题不大，真要学得正经。”
“那我们进学院是不是能少走很多弯路？”石棠自我安慰。
“你们会走别的弯路。”岳澜道。
走了大概一刻钟，他们拐进一条相对安静的街。
街尽头是一面很长的灰色墙，墙上没有窗，只有一道高高的门。门上挂着那面熟悉的深蓝色旗子，旗子颜色比小镇那块要新，图案也更清楚。
门上方刻着四个字：苍岚图灵。
“到了。”岳澜说。
他带着他们到门前，在门侧的小石台上按了一下。
石台上原本暗淡的六芒亮了一下，里面某处“咔哒”响了一声。过了一会儿，门后有人来开门，是个穿着灰色院服的青年，看样子和他们大不了多少。
“导师回来了？”那青年笑得很规矩，“这一队是新生？”
“预备生，先入册。”岳澜说，“院里那边有人在吗？”
“教谕已经在登记室等着了。”那人说着，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都先跟我来，先登记，再分宿舍。”
他看见石棠背那一大包馒头，忍不住多看两眼：“包挺大。”
“家底都在这里。”石棠很诚实。
“那你进食堂的时候会怀疑人生的。”那青年笑了笑，“那里有吃不完的馒头。”
他们跟着穿灰衣的青年走进门。
门内是一条宽阔的甬道，两边墙上挂着照明石，不像外面街道上的那种，是学院专用款，亮得很稳，不晃。
甬道尽头开阔起来，是一块大院子。院子中央立着一根高柱，柱子上刻着六个几何图形，底座围了一圈石凳，几个穿院服的学生坐在那里，有的在看书，有的在打瞌睡。
“你们以后要上《图灵初识·第二卷》的时候，会在这块院子考核。”灰衣青年说，“那会儿你们看到这个柱子会想揍它。”
“为啥？”石棠条件反射问。
“因为上面的题都很烦。”那青年笑，“不过今天用不着担心这个。”
他领着他们绕过那根柱子，进到一间屋子里。
屋内摆着两张长桌，桌后面坐着两个年纪稍长的导师模样的人，一个在翻册子，一个在磨笔。
“这一批新生预备。”灰衣青年在门口喊了一声。
那两个导师抬头看他们一眼，点点头。
“一个个过来报名字、年龄、启蒙测核记录。”左边那个导师说，“我们要先把你们成年复核的结果和当年的数据对上。”
青黎不由自主想到十年前那颗亮得勉强的水晶球，还有“理域一点、其他没戏”的判词。
轮到他的时候，他走上前，报了名字。
导师翻了一会儿旧册子：“青黎……十年前启蒙测核，理域略有反应，整体偏低。”
他说着，又翻到今天的复核结果那一页，眉毛微微抬了一下。
“成年复核，多核全明，心盘活动频繁。”导师看了一眼，“跨度有点大。”
“人长大了嘛。”青黎笑，“小时候脑子不太会用。”
导师看了他一眼，嘴角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希望你以后也能这么笑得出来。”
他在册子上噼里啪啦记了几行，又给他递了一个小木牌。
木牌上刻着他的名字，下面是六个图形浅浅的轮廓，最中间用极细的一笔画了一道淡淡的圆线。
“这是你在学院里的身份牌。”导师说，“以后进出校门、上课、借书，都要靠它。”
青黎接过木牌，沉甸甸的。
木牌握在手里的重量，跟那块胸口的热意叠在一起。
不管他乐不乐意，“多核”这两个字从这刻起，就不只是镇上茶馆里嚷嚷的说法了，而是实实在在写进了苍岚图灵学院的册子里。后面要面对什么，他自己现在也说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