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在“奥林匹斯”是不存在的。头顶的穹顶，永远模拟着恒定的日光，将这个地下王国的时间，凝固在一个永恒的白昼。但人心里的钟，却会准时敲响。
距离午夜十二点，还有两个小时。
套房里安静得能听到空气循环系统发出的低频嗡鸣。林溪坐在沙发上，正用一小块麂皮，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她的匕首。匕首的刀刃薄如蝉翼，映出她专注的侧脸。她没有问我的计划，也没有质疑我的决定，只是在做她该做的事——让她的武器，保持在最锋利的状态。
“你就没什么想问的？”我打破了沉默。
“问了，时薪会再加一倍吗？”她头也没抬。
“不会。”
“那没什么好问的。”她将匕首收回刀鞘，动作干脆利落，“拿钱办事，解决问题。至于你怎么解决，那是你的事。我只负责在你解决不了的时候，用我的方式，帮你解决掉‘问题’。”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在这个疯狂的地方，这个把金钱和任务奉为圭臬的女人，反而是最正常，最让人安心的存在。
“你觉得，用一个孩子的病去威胁她的父亲，这做法……”我顿了-顿，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林溪终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里没有鄙夷，也没有赞同，只有一种纯粹的审视。“在丛林里，猎人会用幼崽的哀嚎，引来母兽。这不道德，但有效。”她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那颗巨大的，搏动着的蓝色心脏。“我们现在，就在丛林里。陈默，你不是猎人，你是想从另一头更凶猛的野兽嘴里，抢走这片丛林的王。妇人之仁，只会让你和你的同伴，都变成粪便。”
她的话，直接，粗暴，却精准地撕开了我内心最后一层伪装。
是的，我不再是那个只需要服从命令的士兵。在这里，我是棋手，也是棋子。我必须学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规则，和弱点。
“老大，老大，听到请回答！”耳机里，周易的声音像电流一样钻了进来，带着一股子压抑不住的兴奋，“我刚顺着K的权限，溜达到医疗中心的数据库里逛了一圈。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他女儿的病例？”
“那都是开胃小菜！”周易的声音拔高了八度，“我发现了肖振海的体检报告！加密等级比‘盖亚’的设计图还高！这家伙，有严重的心脏病和神经系统衰退。根据数据模型推算，如果没有‘盖亚’技术续命，他两年前就该去见上帝了，而且是坐火箭去的那种！”
这个消息，让我和林溪都愣住了。
“所以，他搞这个‘人类永生计划’，不是为了什么狗屁全人类……”林溪喃喃道。
“他是为了他自己。”我接过了话。一切都说得通了。肖振海的疯狂，他对“盖亚”近乎偏执的掌控欲，都源于他对死亡最原始的恐惧。他不是想当新世界的“神”，他只是一个怕死的老头，想给自己造一个永不沉没的诺亚方舟，顺便把全世界都拉下水，给他陪葬。
“何止啊！”周易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上了一丝古怪的腔调，“我还发现了一份采购清单。除了大量的营养液和生命维持系统的零件，他还……定期采购一种很特殊的染发剂。德国产的，纯植物，遮盖白发效果拔群的那种。”
我和林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荒谬。
“一个怕死，又爱臭美的糟老头子。”林溪下了结论，嘴角弯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这个小插曲，让紧绷的气氛，稍微松动了一些。但很快，周易带来的下一个消息，让这松动瞬间消失。
“老大，小心。肖振海的通讯请求，接进来了。他要和你视频通话。”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
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点联系我？是发现了什么，还是单纯的试探？
“屏蔽不了吗？”
“不行，这是最高权限的直连，绕过了我能控制的所有节点。我一旦干扰，他那边立刻就会有警报。”周易的声音也紧张起来，“他肯定在怀疑什么。老大，稳住，你是影帝，你是‘顽童’！”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客厅中央。林溪不动声色地退到了一个监控死角。我整理了一下衣领，让自己的表情，重新调整到那种介于“迷茫”和“好奇”之间的状态。
“接进来。”
眼前的空气中，光影扭曲，肖振海那张挂着和煦微笑的脸，浮现出来。他还是那身剪裁得体的西装，手里端着一杯红酒，背景是他那间奢华的办公室。
“晚上好，陈默。在‘奥林匹斯’的第一个晚上，还习惯吗？”他晃了晃酒杯，像个亲切的长辈。
“不太习惯。”我实话实说，“这里没有黑夜。”
“很快你就会习惯的。永恒的白昼，代表着永恒的生命，这不好吗？”他笑了笑，话锋一转，“听K说，你今天参观得很愉快？对你父亲的‘作品’，有什么新的感悟吗？”
来了。正题来了。
“很震撼。”我斟酌着词句，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既有年轻人的冲动，又有一丝被巨大理念冲击后的不知所措，“我以前，一直不理解他。我觉得他是个疯子。但是今天，我看到那些技术……器官克隆，基因修复……它们确实，可以改变世界。”
“所以，你开始理解他了？”肖振海的眼睛，像鹰一样盯着我，不放过我任何一丝微小的表情变化。
“我不知道。”我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我只是觉得，如果这些技术，是用在正确的地方，比如，治疗像K主管女儿那样的病人，那它就是伟大的。但是，如果……”
“如果用在全人类身上，就是亵渎神明，对吗？”他替我说完了后半句，笑容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你还是太年轻，陈默。你看到的，是树木，而我们看到的，是整片森林。为了森林的繁茂，修剪掉一些多余的枝丫，甚至牺牲掉几棵有病害的树木，是必要的。你父亲，已经明白了这一点。而你，作为他的继承者，也终将明白。”
他的话，听起来像是在循循善诱，但每一个字，都在对我施加压力。
“或许吧。”我低下头，像一个被说教得无力反驳的叛逆少年，“我需要时间。”
“我给过你时间了。”肖振海的语气，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耐烦，“明天，‘盖亚’将进行最后一次能量共鸣测试。测试一旦成功，数据上传和融合的进程，就再也无法逆转。新世界的船，就要离港了。我今晚联系你，是想给你最后一张船票。”
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穿透了全息影像。
“加入我们，陈默。或者，成为被时代抛弃的垃圾。明天早上之前，给我答复。否则，你和你那位漂亮的女助手，就会被当做‘不稳定因素’，进行‘无害化处理’。”
威胁。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威胁。
他的耐心，已经耗尽了。他不想再看戏，他要一个结果。
“我……”我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为一声叹息，“我明白了。”
“很好。”肖振海重新靠回椅背，脸上又挂上了那副胜利者的微笑，“我很期待你的选择。哦，对了。”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下午的‘小猪佩奇’事件，很有趣。是你父亲的手笔吗？他的幽默感，还是这么……别具一格。”
我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他根本没相信我的鬼话，他只是在陪我演戏。下午K没有上报，他通过别的渠道，依然掌握了情况。他提起这件事，不是在询问，而是在警告。
警告我，我所有的小动作，都在他的注视之下。
“我……不知道。”我只能继续装傻。
“呵呵，不知道就算了。”肖振海的笑容，意味深长，“早点休息吧，我的‘亚当’。明天，将是载入史册的一天。”
影像，消失了。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周易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妈的……吓死我了……老大，他这是在敲山震虎啊！他肯定起了疑心！”
林溪从角落里走了出来，脸色凝重。“计划，还要继续吗？”
“继续。”我吐出两个字。
肖振海的这通电话，看似将我逼入了绝境，实际上，却给了我最后的机会。
他给了我一个截止日期——明天早上。这说明，在明天早上之前，他还相信自己能够掌控局面，还愿意给我这个“珍宝”一个“主动归顺”的机会。他的自负，再一次，成为了我的护身符。
他以为他掌控了一切，但他算错了一件事。
他算错了，我父亲留下的那个暗号——“兵的升变”。
他以为我是那个在棋盘上横冲直撞的“后”，却不知道，我这颗不起眼的“兵”，已经走到了底线。
今晚，就是蜕变的时刻。
“周易，检查装备。林溪，准备行动。”我看向窗外那颗巨大的心脏，声音冷静得像冰，“时间到了，我们去打猎。”
B区的07号废弃仓库，名副其实。这里堆满了被淘汰的实验设备和生锈的金属架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机油和尘土混合的味道。巨大的排风扇早已停转，让这里像一个被遗忘的钢铁坟墓。
我和林溪提前十分钟到达，藏身在一个集装箱的阴影里。
“他会来吗？”林溪压低声音问。
“他会的。”我说。为了他女儿，他别无选择。
午夜十二点整。
仓库沉重的铁门，被从外面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一个高大的身影，闪了进来。正是K。
他没有穿那身显眼的黑色作战服，而是换了一身普通的灰色维修工制服，头上还戴着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他像一头警惕的孤狼，迅速扫视着仓库里的环境。
我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他看到我，身体瞬间绷紧。目光越过我，在寻找林溪的位置。
“她在那边。”我指了指林溪藏身的方向，“我们是两个人，说好的。”
K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判断我有没有撒谎。最后，他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东西呢？”他的声音，比这废弃的仓库还要冰冷。
我没有回答，而是反问：“我怎么确定，你不会带我们走进陷阱？”
“你没有资格谈条件。”K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的怒火，“东西给我，我带你们去。事成之后，两不相欠。”
“成交。”
我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型的，军用级别的加密数据终端，抛了过去。
K一把接住，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这是什么？‘Phoenix-07’呢？”
“‘Phoenix-07’的培育数据，和最新的临床应用方案，都在里面。”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比一株植物，更有用。有了它，‘奥林匹斯’任何一个A级权限的基因工程师，都能为你女儿进行后续治疗。你不用再求任何人。”
这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
我给他的，不是一条鱼，而是一整套钓鱼的方法。
K握着那个数据终端，手在微微发抖。他低头看着那个小小的金属盒子，那里面，装着他女儿的未来，装着他后半生的自由。
良久，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跟我来。”他哑声说道，转身走向仓库深处的一面墙壁，“记住，只有十五分钟。从我们进入，到系统进行下一轮自动巡检，只有十五分钟。”
他走到墙边，在一块不起眼的配电箱上，用一种特定的节奏，敲击了五下。
墙壁，无声地向一侧滑开，露出一条向下的，深不见底的合金通道。
通道里，只有幽蓝色的应急灯，在脚下延伸。
“走吧。”K率先走了进去，“欢迎来到‘奥林-匹斯’的……下水道。”
所谓的“下水道”，是K的自嘲。这条通道，实际上是“奥林匹斯”最高级别的紧急维修通道，连接着所有核心区域的物理层。它就像人体的毛细血管，遍布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却又隐藏在所有常规的结构图之外。
通道狭窄，仅容一人通过。墙壁是冰冷的合金，上面布满了各种颜色的管线和光缆，像巨兽的血管和神经。每隔十米，就有一盏幽蓝色的应急灯，将我们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又细又长。
K走在最前面，步伐沉稳而迅速。我和林溪跟在后面，保持着绝对的安静。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在死寂的通道里，发出单调的回响。
“左手边第三根红色光缆，”耳机里，周易的声音冷静地像个AI，“是A区安保系统的物理链路。如果K反水，直接切断它，可以造成整个A区监控系统三秒钟的瘫痪。足够你们反应了。”
“收到。”我低声回应。
林溪的手，已经无声无息地搭在了那根光缆上，手指间，夹着一片薄如刀片的金属。我们谁都不完全信任K，这是一种必要的保险。
K似乎察觉到了我们的小动作，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领口的通讯器，轻微地闪烁了一下。
“巡逻队，三分钟后会经过我们上方的G-12区，我已经把他们的路线，临时调整到了G-14区。”他头也不回地说，“这是我能做的极限。如果遇到突发情况，我不会管你们。”
“足够了。”我说。
他这是在表态。他不会帮我们对抗肖振海，但他会履行交易，带我们到目的地。这是一场纯粹的利益交换。
穿行在这些冰冷的管道之间，我第一次，对“奥林匹斯”这个庞然大物的规模，有了具象的认知。它比我想象的，还要巨大，还要复杂。无数的生命在这里延续，无数的秘密在这里深藏。而我们，就像三个试图给巨人做开颅手术的疯子。
大约走了十分钟，K在一个垂直的梯子前停了下来。
“上面，就是逻辑控制中心的外围机房。”他指了指头顶的井盖，“从这里上去，穿过机房，就是主机集群。记住，机房里有红外感应和重力感应地板，跟着我的脚步走，一步都不能错。”
他率先向上爬去。
我跟在后面，林溪垫后。
K用一个特制的工具，轻轻旋开了井盖。一股冰冷的，带着臭氧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我们进入了一个巨大的，如同教堂般空旷的房间。这里没有穹顶的模拟日光，只有服务器指示灯组成的，闪烁的星海。一排排顶天立地的黑色机柜，像沉默的巨人，整齐地排列着。空气中，只有风扇散热的巨大轰鸣声。
这里就是“盖亚”的“大脑”——逻辑控制中心。
与那个充满生命气息的，巨大的生物核心不同，这里是纯粹的，冰冷的，理性的机器世界。无数的数据，在这里交汇，运算，再分发出去，控制着整个“奥林匹斯”的运转，也编织着肖振海那个“数字永生”的黄粱美梦。
K在前面带路，他的脚步，踩在一种奇特的韵律上，时而跨大步，时而小步腾挪，完美地避开了地板下所有的重力感应装置。我和林溪像踩着他的脚印，紧随其后。
“周易，准备好了吗？”我在脑中问。
“随时可以开始！我已经编写好了一个‘数据摆渡’程序，可以将‘教授’的核心代码，伪装成一次普通的系统底层维护数据包，注入进去。整个过程，预计需要三分钟。”
“开始之后，还能中止吗？”
“不能。”周易的声音，斩钉截铁，“一旦开始，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要么成功，要么……我们三个的个人信息，就会出现在肖振海的办公桌上，旁边还附赠三份死亡报告。”
穿过迷宫一样的机柜阵列，我们来到了整个房间的最中心。
这里没有机柜，只有一个圆形的平台。平台的中央，是一个银白色的，如同艺术品般的金属立柱。无数条最粗大的光缆，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像朝圣一样，最终接入这个立柱之中。
“这就是主服务器的核心接口。”K指着那个立柱，“我的权限，只能带你们到这里。接下来，是你们的事。”
他说完，便退到一旁，靠在一个机柜上，抱起双臂，像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我走到平台前，从战术背包里，取出一个扁平的，巴掌大小的设备。这是周易设计的“物理接口转换器”，也是我们唯一的“钥匙”。
林溪则迅速散开，隐入一排机柜的阴影里，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警戒着四周。
我将转换器，轻轻贴在金属立柱的一个凹槽里。设备上的指示灯，由红变绿。
“周易，物理连接已建立。开始注入。”
“收到！‘数据摆渡’程序启动！开始伪装数据包……注入进程……10%……20%……”
我的视网膜上，出现了一个进度条，正在缓慢而稳定地增长。
一切，似乎都过于顺利了。
就在进度条达到35%的时候，异变，陡生！
整个机房的轰鸣声，突然停顿了一秒。
所有的服务器指示灯，在那一瞬间，全部变成了刺眼的红色！
“不好！”周易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惊慌，“有东西发现了我们！不是常规的防火墙！是一种……自主防御AI！它正在反向追踪我！妈的，这东西的算力，比我想象的要强十倍！”
几乎在同一时间，我面前的金属立柱，发出一声刺耳的蜂鸣。一个红色的，由光线组成的虚拟形象，在立柱上方浮现出来。那是一个手持三叉戟的，古代战士的形象。
“侦测到未授权的底层数据写入。行为判定：入侵。启动‘清除’协议。”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电子合成音，响彻整个机房。
“是‘海神’！”K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是肖振海设置的守护AI！它拥有仅次于肖总的系统权限，可以调动A区所有的安保力量！我们暴露了！”
话音未落，我们进来的那个井盖，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被彻底锁死。整个机房，变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罐头。
“老大！它在攻击我！我快顶不住了！”周易的声音，急促得像在打仗，“它的算法太诡异了！不像是人类编写的！它在……自我进化！”
“能拖多久？”
“最多一分钟！一分钟后，它就能锁定我的物理位置！”
进度条，卡在了41%，不再动弹。
“清除”协议启动的瞬间，林溪已经从阴影里窜了出来，手中多了一样东西——一块高能EMP炸弹。
“炸掉它？”她看向我，眼神里全是询问。
“不行！”我立刻否决，“炸掉主服务器，‘盖亚’会瞬间崩溃，我父亲……也会跟着一起死！”
“那怎么办？”
我的大脑，在疯狂运转。
“海神”……守护AI……
父亲的暗号，是“兵的升变”。
升变，不一定是变成最强的“后”，也可以是变成一个出其不意的“马”。
一个能跳出常规，攻击对方弱点的棋子。
这个“海神”AI，它的逻辑，是守护“盖亚”的系统完整性。任何对底层的修改，都会被视为入侵。
那么，如果……修改的指令，来自于一个它无法拒绝的源头呢？
一个计划，在我脑中瞬间成型。疯狂，但可能是唯一的生路。
“周易！”我吼道，“放弃注入！全力防守！把‘海神’的所有算力，都吸引到你那边！给我争取三十秒！”
“三十秒？老大，你要干嘛？”
“给‘神’看点祂熟悉的东西！”
我切断了和周易的通讯，转向K。“K！你的权限，能不能打开一条，从这里，到‘盖亚’生物核心的，最优先数据通道？”
K愣住了，他完全不明白我想做什么。“可以是可以，但那是单向的，只能从生物核心读取数据，不能写入！你……”
“我就是要读取！”我打断他，“快！我没有时间解释！”
K看着我眼睛里的疯狂，又看了看那个已经开始在立柱周围凝聚电弧的“海神”，他咬了咬牙，冲到旁边一个控制台前，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地敲击起来。
“通道已建立！维持时间，最多十秒！”
“够了！”
我将自己的战术终端，用另一根线，连接到我的转换器上。然后，我闭上了眼睛。
“教授。”
“我在，陈默。”脑海里，那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连接数据通道，以我的生物特征码作为最高优先级密钥，从‘盖亚’的生物核心里，提取我父亲，陈教授的实时脑波数据。将它……广播给‘海神’。”
“教授”沉默了两秒钟。
“这是一个极度危险的指令。将生物脑波直接转化为数据流，并广播给一个强人工智能，可能会造成‘海神’的逻辑混乱，甚至……崩溃。最坏的情况，它会把陈教授的脑波，也判定为‘病毒’，并尝试进行‘格式化’。”
“那就赌它不会。”我睁开眼睛，看着那个越来越具象化的“海神”虚影，“赌在它的底层代码里，‘创造者’的权重，高于一切。”
这是我最后的棋子。
用父亲的“灵魂”，去命令他创造的“守卫”。
“执行。”我下达了命令。
下一秒，一股庞大的，混乱的，充满了痛苦和不甘的数据流，顺着那条临时的通道，从“盖亚”的心脏深处，被“教授”强行抽取出来，经过我的终端，涌入了主服务器。
整个机房的红光，猛烈地闪烁了一下。
那个手持三叉戟的“海神”虚影，动作凝固了。它头顶的指示灯，开始疯狂地从红色，跳跃到黄色，再到蓝色，像一个精神错乱的病人。
“检测到……‘造物主’……协议……逻辑冲突……错误……错误……”
冰冷的电子音，第一次出现了类似“卡顿”和“迷茫”的语调。
“有效！”周易的声音，重新在耳机里响起，充满了狂喜，“它懵了！它的核心逻辑在打架！老大牛逼！给AI演了一出‘我是你爸爸’！注入程序，可以继续了！”
“继续！”
我视网膜上的进度条，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飙升。
45%……60%……80%……
“海神”的虚影，在原地剧烈地闪烁，扭曲，像一个即将崩溃的程序。
但就在进度条即将到达100%的时候，它似乎终于从逻辑冲突中，找到了一个新的平衡点。
“判定：‘造物主’协议，被‘病毒’污染。执行……最高权限指令……‘格式化’。”
它的三叉戟，指向了我。
一道肉眼可见的，由纯粹能量构成的电弧，在戟尖凝聚。
而此时，进度条，停在了99%。
“来不及了！”林溪的吼声，在我身后响起。
我看着那道足以将我瞬间气化的电弧，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
一直靠在墙边，像个局外人一样的K，动了。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熊，猛地从控制台旁边，扯下了一根比手臂还粗的冷却液管道，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砸向了那个银白色的金属立柱。
“你他妈的……敢动他，我女儿怎么办！”他咆哮着，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在最关键的时刻，他选择的，不是逃跑，不是自保。
他选择了，站在这艘疯狂的贼船上，和我一起，对抗那所谓的“神”。
“轰！”
巨大的金属撞击声，盖过了机房里所有的噪音。K用尽全力的撞击，让那根承载着“盖亚”大脑的金属立柱，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
冷却液管道断裂，深蓝色的低温液体喷涌而出，瞬间在炽热的服务器核心周围，蒸腾起大片白色的浓雾。
“海神”凝聚的电弧，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物理冲击，和瞬间的能量供应不稳，猛地偏转了方向，擦着我的肩膀，轰在了我身后的机柜上。
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熔化声响起，那排价值连城的服务器，像被热刀切开的黄油，留下一个深邃的，还在冒着青烟的窟窿。
我甚至能闻到自己作战服袖子被高温灼烧后的焦糊味。
“警告！核心服务器物理层受损！备用能源启动！”
“警告！冷却系统故障！核心温度正在……飙升！”
一连串的警报声，取代了“海神”那冰冷的电子音。它的虚拟影像，在浓雾中剧烈地闪烁、扭曲，最终像一个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彻底消散。
它被K这野蛮的一击，打回了原型。
“100%！”
“注入完成！‘教授’核心代码植入成功！正在获取系统最高权限……权限获取成功！”
周易的声音，在这一片混乱中，如同天籁。
我视网膜上的进度条，终于走到了尽头，变成了一个绿色的，代表着胜利的“COMPLETE”。
我几乎要虚脱地跪倒在地，但林溪一把扶住了我。她的手，冰冷而有力。
“还没结束。”她在我耳边低语，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动静太大了，肖振海的人马上就到。”
“周易，”我喘着粗气，对耳机下令，“用新权限，抹掉这里所有的入侵记录，把警报级别降到最低，伪造成一次单纯的冷却系统故障。能做到吗？”
“小菜一碟！”周易的声音，充满了掌控一切的自信，“老大，现在的我，就是‘盖亚’的上帝！别说抹掉记录，就算我现在让肖振海办公室的马桶唱《忐忑》，他都发现不了！”
“那就让他唱。”我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得令！”
我能想象到，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周易正一边狂笑着，一边在虚拟键盘上，敲出一串恶作剧的代码。
混乱的警报声，很快平息了下来。机房的红色灯光，也恢复了正常的蓝色。只有那喷涌的冷却液和被轰穿的机柜，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K扔掉了手里变形的管道，靠着墙壁，剧烈地喘息着。他刚才那一击，显然也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愤怒，有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赌徒在最后一秒翻盘后的虚脱。
“现在怎么办？”他哑着嗓子问，“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不。”我摇了摇头，走到那个被他砸得微微变形的金属立柱前。
我伸出手，轻轻地放在了上面。
“教授，”我在心里默念，“打开B-07仓库的门。还有，把我们三个，从‘奥林匹斯’的安保系统里，暂时‘删除’。”
“指令已执行。”那个熟悉的声音，不再仅仅是在我的脑海里，而是仿佛通过我的手掌，与整个“盖亚”系统，产生了共鸣，“陈默，从现在起，‘奥林匹斯’的每一条线路，每一个摄像头，每一个传感器，都将是你的眼睛和耳朵。”
我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庞大的力量，正在向我敞开。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神明般无所不能的感觉。我可以轻易地调阅任何人的资料，可以锁死任何一扇门，甚至可以……停止任何一个人的生命维持系统。
这就是肖振海和父亲所追求的“权力”。
我强行压下内心那股因为力量而滋生的欲望，看向K。“走吧，我带你出去。”
K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但还是跟着我和林溪，回到了来时的通道。
回去的路，畅通无阻。所有的巡逻队，都被“教授”用各种“紧急任务”调离了我们的路线。我们就像三个行走在系统盲区里的幽灵。
回到B-07仓库，外面的天，依旧是永恒的白昼。
K站在仓库门口，没有立刻离开。
“我女儿……”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会得到最好的治疗。”我看着他，“我保证。从今天起，她的治疗方案，由我来接管。你随时可以去看她。”
K沉默了很久，最终，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我给他的，存有“Phoenix-07”数据的加密终端，抛还给了我。
“这个，用不上了。”他说，“我女儿的命，现在在你手里。所以，我的命，也是你的。需要我做什么，直接下命令。”
他没有说“朋友”，他说的是“下命令”。
这个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的男人，终于彻底放下了他所有的骄傲和挣扎，选择了一种最直接，也最牢固的效忠方式。
我接过终端，点了点头。“回去吧，别让人起疑。等我的消息。”
K看着我，最后，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消失在通道的拐角。
“你现在，有了一个忠心耿耿的打手了。”林溪靠在集装箱上，擦了擦脸上的灰尘。
“他忠心的不是我，是他女儿。”我说，“不过，结果一样。”
“老大！老大！出事了！”周易的声音，又一次火急火燎地响了起来。
“肖振海的马桶真的唱歌了？”我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
“比那严重多了！”周易的声音，带着一种见了鬼似的惊骇，“你……你父亲，他给你发了条消息！”
我愣住了。
“通过什么发的？”
“‘盖亚’！他通过‘盖亚’的生物核心，直接绕过了我和‘教授’的所有防火墙，把一条信息，精准地推送到了你的个人终端上！这条信息的权限，是……‘创世’级别！我根本拦不住，也删不掉！”
我的视网-膜上，自动弹出了一个窗口。
窗口里，没有文字，只有一段影像。
影像的背景，是父亲的实验室。但他本人，并不在画面里。画面里，只有他那张巨大的办公桌。
桌子上，摆着一副国际象棋的棋盘。
棋局，已经到了残局。
白方，只剩下一个“王”，和一个位于底线的“兵”。
而黑方，则兵强马壮，拥有“王”、“后”，还有一个“车”。
这盘棋，白方已经陷入了绝境，无论怎么走，下一步都将被“将死”。
就在这时，一只手，进入了画面。
那是我父亲的手。
他没有移动白方的任何棋子，而是伸出手指，在棋盘上，轻轻地敲了敲。
两下，停顿，一下。
又是那个暗号。U。Underpromotion。
然后，他的手，做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拿起了黑方的“王”，轻轻地，放在了棋盘之外。
然后，他又拿起了白方的“王”，放在了原本黑方“王”的位置上。
做完这一切，他的手，离开了画面。
整个影像，就此结束。
我呆呆地看着那盘被篡改了的棋局，大脑一片空白。
“这……这是什么意思？”耳机里，周易的声音充满了困惑，“老爷子掀桌子了？不对啊，他没掀桌子，他只是……把两个王换了个位置？”
林溪也凑了过来，看着我视网膜上同步的影像，皱起了眉头。“王车易位？不对，国际象棋没有这么换的。这违反规则了。”
违反规则……
换位置……
棋盘之外……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所有的思绪。
我终于明白，父亲真正的计划是什么了。
“兵的升变”，不仅仅是指我这颗“兵”，升变成了掌控“盖亚”逻辑系统的“后”。
它还有另一层意思。
一个最不起眼的兵，在规则之内，可以升变成“后”。
那么，一个制定规则的“王”，在规则之外，能做什么？
父亲的计划，从一开始，就不是让我去摧毁或者控制“盖亚”。
他是要……换掉“盖亚”！
“周易！”我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颤抖，“立刻，用你现在的最高权限，调出‘奥林匹斯’所有区域的，最深层的，最原始的结构设计图！特别是那些被标注为‘废弃’或者‘地质勘探’的区域！”
“老大，你要找什么？”
“找另一个‘盖亚’！”
我死死地盯着那盘棋局。
肖振海以为，他得到的，是整盘棋。他以为他把白方的“王”，也就是我父亲，困死在了“盖亚”这个生物核心里。
但他错了。
我父亲，从一开始，就不是白方的“王”。
他是棋手。
他早就料到，肖振海会觊觎他的技术。所以，他摆在明面上的“盖亚”，这个巨大的，华丽的生物核心，从一开始，就只是一个……弃子。一个用来吸引肖振海所有注意力的，完美的“夏娃”。
而在“奥林匹斯”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一定还存在着另一个核心。一个更隐蔽，更原始，也更纯粹的……“亚当”。
父亲被肖振海用“盖亚”续命，他的精神和身体，都被连接在这个“弃子”上。他无法脱身。
但他通过我，通过我夺取逻辑控制中心的最高权限，终于等到了机会。
他换掉了棋盘上的“王”。
他不是要我控制“盖亚”。
他是要我，配合他，启动那个真正的“盖亚”，然后……毁掉现在这个！
这是一个同归于尽的计划！一个要把肖振海，连同他自己，一起埋葬在这座地下王国的，疯狂的最终章！
“找到了！”周易的惊呼声，打断了我的思索，“在……在A区和B区交界处的地下，大概三百米深的地方！有一个独立的能源中心，和一套独立的生命维持系统！它的代号……它的代号不叫‘盖亚’，叫……‘提丰’！”
提丰。
希腊神话中，盖亚的最后一个孩子。一个挑战众神之王宙斯，最终被压在火山之下的百首巨妖。
我瞬间明白了。
父亲要释放这头巨妖，来吞噬奥林匹斯山上的伪神。
“肖振海的办公室里，有通往那里的秘密电梯。”K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
我猛地回头，他不知何时，去而复返。
“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部电梯的安保，是我亲自负责的。”K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混杂着自嘲和决绝的表情，“肖振海告诉我，那是他最后的避难所。现在看来，他也被骗了。”
我看着K，又看了看林溪。
我们的“奥林匹斯”一日游，看来，要增加一个新的景点了。
“周易，让肖振海的马桶，奏响《命运交响曲》。”我下达了新的指令，“林溪，检查弹药。K，带路。”
“去哪？”林溪问。
我看向A区顶层的方向，那里，是肖振海的办公室，也是伪神的神殿。
“去屠神。”我说，“然后，去看看那头叫‘提丰’的怪物，究竟长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