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正常流程，应该是先办理死亡证明和户口注销手续，然后才能顺利领取抚恤金和办理子女顶替工作。
这是为了防止有人谎报死亡、冒领抚恤金。
不过郝建华的失踪，被认定死亡，人尽皆知，而且还是单位通知的家属，所以在这事上王科长他们犯了个经验主义的错误，没那么严谨地要求相关文件。
毕竟，谁能想到郝建华会放着好好的工作、家庭，失踪装死呢？
经阮秀宁一提，王科长也想起了还有这样一道程序，脸色顿时严肃起来：“对对对，小阮同志提醒得是，你看我这脑子，竟把这关键的流程给忘了。”
说着，他转向郝峰，笑着道：“郝同志，按照规定必须凭公安部门开具的死亡证明和户口注销手续，我们才能发放抚恤金和办理建民的顶替工作。你们赶紧去派出所把手续办了，后续我这边才能展开工作。”
“这……”郝峰脸有些僵，勉强扯出个笑容，“王科长，建华是在外地出的事，我们这什么都没有，怎么去派出所办手续？您看，宁水市官方不是出了说明吗？那个不能代替死亡证明吗？”
郝峰心里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去给郝建华办死亡证明、销户。
因为一旦销户，将从法律上彻底宣告郝建华的“死亡”，此后世界上就没这个人了。
那以后建华回来，岂不是成了黑户，连阮秀宁这个农村户口都不如？
别说招工了，他孙子的户口都落不下来，也不能再进单位或是顶他的岗，大儿子这辈子的前途算是全毁了。
所以他只能找借口糊弄过去。
可惜王科长没那么好糊弄。
他拿出了宁水市官方发的通知，还有单位关于郝建华的死亡认定书复印件，一并交给郝峰：“建华同志的情况特殊，但有这两份证明文件足够了。郝峰同志，你拿这文件去派出所办理就是，如果后续还需要单位配合的……小丽，你一会儿陪同郝峰、阮秀宁同志去派出所办好建华同志的死亡认定书和户口注销手续！”
这下郝峰无话可说了，只能接过文件，硬着头皮点头：“还是王科长想得周到。就不用麻烦这位小同志了，我们自己去办即可。”
小丽笑道：“没事，郝同志，我就是负责这块的，最了解这方面的手续，我陪着你们能快点办完。”
阮秀宁心知郝峰是想拖延，未免节外生枝，她主动接话：“既然如此，那就谢谢小丽同志了。”
这下郝峰也不好反驳了，只得点头答应。
一家人垂着头出了轻工业局。
郝峰一家三口刻意放缓脚步，落在了最后面。
趁着前头的阮秀宁和小丽不注意，张桂芳焦急地扯了扯郝峰的袖子：“他爹，这可怎么办啊？要不……算了，咱偷偷写个信让建华回来！”
“糊涂！”郝峰狠狠瞪了她一眼，“这时候回来不是惹人怀疑吗？要是被查出什么，欺骗组织，冒领抚恤金，顶替工作……哪一条咱们家吃得消？”
过个两三年痕迹都消失了，再回来，怎么解释当初失踪的事还不是都由建华说了算。
“可建华要是成了黑户，以后怎么办啊？”张桂芳忧心忡忡，急得嘴都要起泡了，“都怪阮秀宁这小贱人，要不是她多嘴，王科长也不会想到这事。”
谁说不是呢！
郝峰都要怀疑这个儿媳妇是不是故意的了。
可阮秀宁一向软弱好说话，而且还没念过什么书，哪懂这些弯弯道道。
最重要的是，建华殉职的消息传来，她哭得死去活来，好几天都没吃东西。
最近好些了，可也是一提起建华就掉眼泪，难过得很。
她又不知道建华没死，怎么可能故意提出销户，估计是无心之言吧。
事已至此，再纠结也无用。
郝峰怕他们说的话被人听了去，立即低声喝止张桂芳：“够了，这话以后不要再提了，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建华回来的事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张桂芳只得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眼神如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钉在阮秀宁的背影上，嘴里还不忿地低咒了几句“丧门星”、“小贱人”之类的难听脏话。
阮秀宁虽然背对着他们，却清晰地感受到他们几乎要将她洞穿的目光。
她没有回头，背脊挺得更直了些。
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投下一道细长而坚定的影子。
她知道，从她决定捐抚恤金，提醒王科长销户起，郝家人就已经彻底恨死了她，没有和解的可能。
她昂起头，微笑着回应小丽的话题：“我没你说的那么高尚啦，我也是有私心的，我希望这个世界上有更多的人能记住建华。我听说过一句话，一个人的死亡是从人们忘记他那一刻开始的，我希望这个过程来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小丽被阮秀宁的深情深深地感动了。
她忍不住落泪：“秀宁姐，你跟建华同志的爱情真的好动人，好美好。我有个好姐妹是报社的记者，我将你和郝建华同志的爱情故事推荐给她怎么样？”
郝建华因公牺牲，生活困顿的妻子大公无私地捐出抚恤金，只求人们能记住她的丈夫。
多么高尚的品德，多么美好的爱情！
郝建华这么对她，连基本的道义都没有，更别提爱情了。
阮秀宁觉得登报简直是对“爱情”的侮辱，所以哪怕知道登报对她有利无弊，她还是摇头拒绝了：“不用，我跟建华都是普通人，这样的小事就不要占珍贵的报纸版面了。”
小丽怕戳到她的伤心事，也不好再劝，岔开了话题，聊起了最近市面上最流行的面料和裙子。
很快，一行人就到了派出所。
因为有单位证明和宁水市那边发过来的文件，办理死亡证明和销户的手续很快，阮秀宁只跟着郝峰签了两次字，那枚蓝色的“死亡注销”印章就轻轻落在了户口本上，此后法律上再也没有“郝建华”这个人了。
手续办妥，几人心情沉重地走出派出所，正准备离开，却差点与旁边两人撞一起。
“哎呀，你们怎么走路的？”一个尖锐委屈的女声响起。
阮秀宁抬头一看，竟是李红霞。
她身边跟着一个男人，三十岁上下的年纪，身材粗壮，穿这件皱巴巴的汗衫，头发油腻蓬乱，嘴角带着一块淤青，浑身还散发着一股隔夜的酒气混合着汗臭的酸馊味，难闻极了。
小丽和阮秀宁都下意识地蹙眉，齐齐往后退了两步，让开道路。
李红霞这时也看清了面前这一行人，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慌乱和尴尬：“叔叔，婶子，建民，还有……嫂子，你们怎么都在这儿？”
郝建民立即解释：“我们来派出所给办我哥的死亡证明，你今天不上班吗？怎么来这了？”
提起这个，李红霞就一肚子火。
她实在不想在这种场合，让未来的婆家人以这种方式认识自己这不争气的哥哥。
可眼下躲是躲不过去了，她正飞快地想着该如何含糊过去，眼角余光却瞥见原本耷拉着脑袋，一脸晦气不爽的大哥，此刻竟直勾勾地盯着阮秀宁，那双浑浊的眼睛都看直了，几乎要放出光来。
见众人都看向他，李金斗非但不收敛，反而掸了掸皱巴巴的汗衫下摆，梗着脖子，裂开一嘴黄牙，目光像粘腻的油脂般粘在阮秀宁身上，嘴唇蠕动发出两声干涩的嘿笑：“红霞，这是你朋友？咋不给哥介绍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