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打在青灰色的瓦檐上,簌簌作响。
沈砚之裹紧了棉袍,脚下的青石板路覆着一层薄冰,走起来需得格外小心。青禾跟在他身后,一路唉声叹气,活像要去赴刑场。
“少爷,咱们真要去啊?镇北侯府的门槛比咱们这四合院的墙还高,门房要是把咱们赶出来,那可丢死人了。”
沈砚之脚步未停,目光扫过胡同口那两个穿着体面、眼神却带着审视的汉子。这两人看似在避雪,实则视线一直落在四合院门口,显然是在监视。
“赶出来,便回来。”他淡淡道,“赶不出来,便进去看看。”
青禾没听懂这话里的深意,只当自家少爷是犯了轴。他却不知道,沈砚之方才决定去侯府,并非一时冲动。那两个监视者,从半个月前就开始出现,起初只是远远跟着,近来越发大胆,竟敢守在胡同口。苏衍之对此视若无睹,沈砚之却明白,这是冲着他来的,或者说,是冲着他身上的那块令牌来的。
镇北侯府的变故,或许正是打破这僵局的契机。
两人穿过三条街,越靠近镇北侯府,街道上的气氛便越显凝重。寻常百姓家的院门都紧紧闭着,偶有开门探头的,也只敢飞快瞥一眼远处那座朱门高墙,便慌忙缩回去。
镇北侯府的大门紧闭,门前两尊石狮在风雪中沉默矗立,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威严。门房是两个精悍的汉子,腰间隐约可见佩刀的轮廓,正警惕地打量着过往行人。
沈砚之走到门前,停下脚步。
“站住!干什么的?”左边的门房上前一步,语气不善,目光像刀子似的刮过他和青禾。
沈砚之微微欠身,姿态平和:“在下沈砚之,是苏衍之先生的弟子。听闻世子爷不幸离世,特来……”
“苏衍之?”门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眉头皱得更紧,“苏先生的名号我们听过,但世子爷的事,府里自有安排,不劳外人费心。请回吧。”
话音刚落,便要挥手驱赶。
青禾吓得往后缩了缩,沈砚之却不动声色,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竹牌,递了过去:“我并非来吊唁,只是受人所托,送一样东西给世子爷。如今世子爷不在了,还请通报一声,看交给谁合适。”
那竹牌是苏衍之的信物,正面刻着一个“衍”字,背面是半片枫叶。京城里知道这竹牌来历的人不多,但镇北侯府必定是其中之一——苏衍之当年能在京城立足,少不了镇北侯赵靖的暗中照拂。
门房接过竹牌,掂量了一下,脸色微变。他抬头打量了沈砚之片刻,见这年轻人虽衣着朴素,却气度沉稳,不似寻常骗子,便沉声道:“你等着。”
说罢,转身进了府。
青禾这才松了口气,拉了拉沈砚之的袖子:“少爷,您这是……”
“嘘。”沈砚之示意他噤声,目光落在侯府门前那对石狮的爪子上。左边石狮的右爪下,压着一块不起眼的青石,石面上有一道极淡的刻痕,形状竟与他那块令牌上的兽首有几分相似。
果然有关联。
不多时,门房跟着一个穿着青色锦袍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那男子面容清癯,颔下留着三缕短须,眼神锐利,打量沈砚之的目光带着审视,却比门房客气了许多:“在下是侯府的管事,姓秦。阁下便是苏先生的高徒?”
“正是。”沈砚之拱手,“沈砚之。”
秦管事点点头,目光在他身上停顿了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语气缓和了些:“苏先生近来可好?家爷时常念叨他,只是身子不适,一直没能登门拜访。”
“家师安好,多谢侯爷挂怀。”沈砚之不卑不亢,“此次前来,确是受人所托,送一件东西给世子爷。如今……”
“世子爷的事,说来痛心。”秦管事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真切的悲伤,“阁下既带了东西,便随我进来吧。只是府中正在治丧,规矩多些,还请海涵。”
“有劳秦管事。”
沈砚之跟着秦管事走进侯府,青禾想跟进来,却被门房拦住了。秦管事回头看了一眼,道:“让他在门房等着吧,府里不便带人。”
沈砚之对青禾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安心等着,随后跟着秦管事穿过前院。
侯府果然大得惊人,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处处透着侯门深似海的气派。只是此刻府中处处挂着白幡,往来的仆役都低着头,脚步匆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悲伤,又隐约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穿过两道月亮门,秦管事领着沈砚之来到一间偏厅,厅内陈设简洁,却处处透着雅致。一个小丫鬟端来热茶,秦管事请沈砚之坐下,才问道:“不知阁下要送的东西,是何人所托?”
“是一位故人,临终前嘱咐我务必亲手交给世子爷。”沈砚之没有明说,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放在桌上,“东西在此。”
秦管事看了那油纸包一眼,没有立刻去拿,反而话锋一转:“沈公子年纪轻轻,医术想必是得了苏先生的真传吧?听说苏先生近来不大理事,京中不少人都想请沈公子看诊呢。”
“家师医术高明,我不过学了些皮毛。”沈砚之端起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秦管事谬赞了。”
“沈公子过谦了。”秦管事笑了笑,眼神却没离开沈砚之的脸,“说起来,沈公子似乎不是京城人?听口音,倒有几分像南边的。”
“幼时随家师四处行医,口音杂了些。”沈砚之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秦管事有话不妨直说。”
秦管事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沉默片刻,才缓缓道:“不瞒沈公子,世子爷并非急病离世。”
沈砚之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顿,面上却不动声色:“哦?那是……”
“是中毒。”秦管事的声音压得很低,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一种极为罕见的毒,发作时与急病无异,死后也难寻痕迹。若不是府里的老供奉细心,恐怕真要被蒙混过去了。”
沈砚之心中一凛。他本是猜测赵晏的死有蹊跷,没想到竟是中毒。能在镇北侯府毒死世子,还做得如此隐秘,下手之人的胆子和手段,都非同小可。
“秦管事告诉我这些,是何用意?”沈砚之问道。
秦管事看着他,忽然起身,对着他深深一揖:“沈公子,苏先生是家爷的旧识,您既是他的高徒,想必也不是外人。如今府中乱成一团,家爷病重,世子爷惨死,外面虎视眈眈的人不知有多少。我知道沈公子医术好,或许……或许能从这毒上,找出些线索?”
沈砚之看着他,没有立刻答应。这秦管事看似坦诚,实则句句试探。他提及苏衍之与赵靖的旧识,又点明赵晏是中毒,无非是想让自己卷入此事。
可他若想查自己的身世,这镇北侯府的浑水,怕是不得不蹚。
“我只是个医者,查案并非我的本分。”沈砚之放下茶杯,“但世子爷死得不明不白,若是能从尸身中查出毒源,也算是告慰逝者。只是……我能去看看世子爷的遗体吗?”
秦管事眼中闪过一丝喜色,连忙点头:“当然可以!只是……”他面露难色,“府里的几位老夫人和公子小姐,对世子爷的死悲痛万分,怕是不愿外人打扰。我得先去通报一声。”
“理应如此。”沈砚之颔首。
秦管事匆匆离去,偏厅里只剩下沈砚之一人。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院子里的红梅开得正艳,白雪红梅,本该是极美的景致,却因这侯府的变故,染上了几分血色。
他打开那个油纸包,里面并非什么要紧东西,只是半块发霉的糕点。这是他从苏衍之的药箱底下翻出来的,苏衍之曾说过,这是二十年前,一位故人送给他的,让他务必在“合适的时候”交给镇北侯府的世子。
那时他不懂,现在却隐约明白了。这半块糕点,或许就是苏衍之让他踏入这潭浑水的钥匙。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女子的哭泣声和争吵声。沈砚之皱了皱眉,走到门边,轻轻推开一条缝。
只见秦管事正被一个穿着素衣的年轻女子拦住,那女子哭得梨花带雨,声音却带着怒意:“秦管事!你怎么能让外人来看大哥的遗体?大哥刚走,你们就不能让他安宁些吗?”
“二小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秦管事急得额头冒汗,“沈公子是苏先生的弟子,或许能查出世子爷的死因……”
“死因?大哥就是病死的!你们一个个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女子厉声打断他,“我爹病重,大哥又走了,你们还想闹腾出什么事来?赶紧把那个什么沈公子赶出去!”
沈砚之看着那女子,心中微讶。这女子约莫十七八岁,眉眼间与传闻中的赵晏有几分相似,想必就是镇北侯的二女儿赵灵溪。她看似只是悲痛过度,言语间却处处维护“急病”的说法,像是在刻意隐瞒什么。
就在两人争执不下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让他进来。”
沈砚之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深色锦袍的老者,在两个仆役的搀扶下,缓缓走了过来。老者头发花白,面色蜡黄,咳嗽不止,显然病得不轻,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有神,透着一股久经沙场的威严。
正是镇北侯,赵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