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5.
“第二份文件，可以发出去了。”
第三天，顾淮之没有回家。
连一个电话都没有。
我猜，他昨晚应该是在周映雪那里，扮演一个二十四孝好男友。
也好。
省得我还要费心应付他。
我按照自己的计划，去了趟银行，处理了一些私人财产。
然后去了一家我很喜欢的画廊，看了一下午的画。
傍晚，我接到了顾淮之的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还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
“你在哪？”
“在外面。”
“马上回来！”
“顾先生，今天我的任务清单上，没有回家这一项。”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温言！你别忘了我们的协议！”
“我没忘。”我看着画廊里的画作，轻声说，“协议里只说你要陪我，没说我必须待在家里等你。”
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能想象到他此刻暴跳如雷的样子。
这种失控的感觉，他应该很久没有体验过了。
我回到别墅时，天已经黑了。
顾淮之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周身散发着骇人的低气压。
茶几上，散落着一堆文件。
是我让律师寄给他的。
那是我们婚后共同财产的分割明细，以及我个人名下所有资产的赠与协议。
受益人，是一家山区儿童慈善基金会。
“你什么意思？”他站起身，一步步向我逼近，眼神阴鸷。
“字面意思。”
“温言，你是不是疯了？把所有钱都捐出去，你以后怎么生活？”
“不劳顾先生费心。”
他的手猛地攥住我的手腕。
“收回这些文件！别逼我！”
我疼得蹙了蹙眉，却没有挣扎。
“顾淮之，这些都是我的婚前财产，我有权决定怎么处置。”
“婚前财产？”他冷笑，“温言，你别忘了，当年要不是我，你们温家早就破产了！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
“是吗？”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你确定，当年温家需要你的施舍？”
他愣住了。
我用力挣开他的手，揉了揉发红的手腕。
“顾淮之，你是不是一直觉得，娶我，是对我的恩赐？”
他没有说话，但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错了。”
我从包里拿出另一份文件，扔在他面前。
“这是当年温氏集团和顾氏集团的合作备忘录。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我们是平等的合作关系。你所谓的拯救，不过是一场互惠互利的商业合作。”
“而我，温言，是这场合作的附加条件。或者说，是你向我父亲提出的、唯一的条件。”
顾淮之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份文件，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不……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我平静地看着他，“这些年，你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我的付出，心安理得地践踏我的尊严，不就是仗着你那可怜的、自以为是的优越感吗？”
“现在，我把它打碎了。感觉如何，顾先生？”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没有一丝快意。
只有无尽的悲凉。
“今天，我的任务是，让你认清一个事实。”
“什么事实？”他的声音沙哑。
“你顾淮之，从来就没有亏欠过周映雪什么。你真正亏欠的人，是我。”
说完，我转身上楼。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6.
第四天，风平浪静。
顾淮之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整天都没有出来。
我也乐得清静。
我列了一张清单，都是我一直想做却没时间做的事。
比如，给院子里的花浇水，修剪枝叶。
比如，烤一个我最喜欢的芝士蛋糕。
再比如，把我们所有的合照，都从相册里一张一张地取出来。
看着照片上笑靥如花的自己，和身边那个同样意气风发的少年，我有些恍惚。
原来，我们也曾那样好过。
是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
大概，是从周映雪回国开始吧。
那个他放在心尖上，却因为家族反对而被迫分开的白月光。
她一回来，我这个所谓的“顾太太”，就成了一个笑话。
我将那些照片，连同相册一起，扔进了壁炉。
火苗升腾，吞噬了那些甜蜜的过往。
也烧掉了我心中最后一点不甘。
晚上，顾岚又来了。
她大概是听说了昨天的事，一进门就对我横眉竖目。
“温言！你这个毒妇！你到底想干什么？你非要把我们家搅得天翻地覆才甘心吗？”
我正在喝我新学会的养生茶，闻言，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你哥呢？”
“我哥在书房！他被你气得一天没吃饭了！”
“哦。”
我的冷淡彻底激怒了她。
她冲过来，想抢我手里的杯子。
“你还有心情在这里喝茶？我告诉你，你要是再敢伤害我哥，我跟你没完！”
我侧身躲过她的手。
温热的茶水，还是洒了一些在我的手背上，烫起了一片红。
我放下杯子，终于正眼看她。
“顾岚，这里是我家。请你出去。”
“你家？马上就不是了！你别忘了，你已经签了离婚协议！”
“那也得等七天之后才生效。”我抽出一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在这之前，我还是这里的女主人。”
“你！”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书房的门开了。
顾淮之走了出来。
他看起来很憔悴，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
“小岚，你先回去。”
“哥！”
“回去。”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顾岚不甘心地瞪了我一眼，跺了跺脚，转身走了。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他走到壁炉前，看着里面燃烧殆尽的灰烬。
“你把照片都烧了？”
“嗯。”
“为什么？”
“留着碍眼。”
他沉默了很久，才转过身看我。
“温言，我们谈谈。”
“我累了，明天吧。”
“不，就现在。”他走到我面前，“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钱？还是……别的什么？”
我看着他。
这是我爱了十年的男人。
可直到今天，他还是不懂我。
“我什么都不想要。”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
我站起身，准备上楼。
他忽然拉住我。
“是不是因为映雪？”他问，“你还在怪我？”
我笑了。
“顾淮之，你觉得，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他被我问住了。
是啊，没有意义了。
“今天的任务，完成了。”我对他说。
他茫然地看着我，“什么任务？”
“让你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比如那些照片。
比如……我。
7.
第五天，我提出了一个要求。
“我想回我爸妈家一趟。”
顾淮之没有拒绝。
他沉默地开车，载着我回到那个我离开了五年的家。
我结婚后，因为他不喜欢我总回娘家，我便真的很少回去了。
车子停在熟悉的巷子口。
我看着那扇紧闭的院门，有些近乡情怯。
“你不进去吗？”顾淮之问。
“你陪我一起。”
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我知道，他不喜欢我父母。
因为我父亲当年并不同意我们在一起。
最终，他还是跟着我下了车。
开门的是我妈。
她看到我们，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满了笑。
“言言，淮之，你们怎么回来了？”
“妈。”我喊了一声，眼眶有些发热。
“快进来快进来。”
我爸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看到我们，只是哼了一声，连头都没抬。
我妈热情地招呼着顾淮之坐下，给他倒茶，拿水果。
顾淮之显得有些局促，只是僵硬地坐在那里。
“爸。”我走到我爸身边坐下。
他这才放下报纸，看了我一眼。
“还知道回来？”
“想您和妈了。”
“我看你是被欺负了，没地方去了吧。”我爸一针见血。
我的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顾淮之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爸，您别这么说。”我妈赶紧打圆场，“孩子们工作忙，难得回来一次。”
午饭很丰盛，都是我爱吃的菜。
饭桌上，我妈不停地给我夹菜，嘘寒问暖。
我爸虽然还板着脸，但也时不时地看我一眼。
顾淮之几乎没怎么动筷子。
吃完饭，我妈拉着我进房间说体己话。
“言言，你跟妈说实话，是不是淮之欺负你了？”
“没有，妈，我们挺好的。”
“你别骗我了，你都瘦成什么样了。”我妈心疼地摸着我的脸，“你要是受了委屈，就跟妈说，别一个人扛着。大不了就回家来，爸妈养你一辈子。”
我再也忍不住，抱着我妈哭了出来。
这些年所有的委屈和心酸，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我没有说我的病，我只是哭。
哭了很久很久。
从房间出来时，我的眼睛又红又肿。
客厅里，顾淮之正在和我爸说话。
气氛似乎很僵。
“……我不管你们公司有多大，生意有多忙。我只知道，我把我的宝贝女儿交给你，是让你好好疼她，爱她，不是让你把她当摆设，让她受委屈的！”我爸的声音里满是怒气。
“温言她……是我太太，我自然会照顾好她。”顾淮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底气不足。
“照顾好？你就是这么照顾的？你看看她现在瘦成什么样子了！你要是没那个心，当初就别来招惹她！”
我走过去，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爸，我们该回去了。”
我爸看了我一眼，重重地叹了口气。
临走时，我妈塞给我一个保温桶。
“里面是你最爱喝的鸡汤，回去热热再喝。”
我抱着保温桶，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车里依旧沉默。
快到别墅时，顾淮之忽然开口。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告诉他们什么？”
“我们的事。”
“你是指离婚，还是指……周映雪？”我问。
他没有回答。
“告诉他们，然后呢？”我看着他，“让他们替我难过，替我担心吗？顾淮之，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不要把上一辈牵扯进来。”
车子停稳。
我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他忽然拉住我。
“温言。”
“嗯？”
“对不起。”
我愣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说对不起。
可惜，太晚了。
“你对不起的人，不是我。”我说，“是你自己。”
你对不起的，是那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你的、独一无二的顾淮之。
今天的任务，是让他重温一遍，他当初娶我时，对我父亲许下的承诺。
可惜，他食言了。
8.
第六天，距离国庆节，还有一天。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
早上起来，甚至咳出了血。
我平静地将染血的纸巾冲进马桶，然后化了个妆，遮住脸上的病气。
下楼时，顾淮之已经坐在餐桌前了。
他一夜没睡。
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今天想去哪？”他问，声音沙哑。
“哪也不去。”我在他对面坐下，“今天，我想在家里看电影。”
他似乎有些意外。
我从柜子里翻出一部很老旧的碟片。
是我们大学时，一起看的第一部电影。
一部很俗套的爱情片。
客厅里，窗帘被拉上，光线昏暗。
只有屏幕上的光，明明灭灭地照在我们脸上。
电影里的男女主角，正在经历误会，争吵，分离。
我看得津津有味。
顾淮之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的手机响了好几次，都被他按掉了。
我知道，是周映雪。
电影放到一半，女主角得了绝症，男主角追悔莫及。
很狗血的剧情。
我却看得红了眼眶。
我转头，看向顾淮之。
他也在看我，眼神复杂得我看不懂。
“顾淮之。”
“嗯。”
“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
“别胡说！”
“我只是问如果。”
他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才艰难地开口。
“不会有如果。”
我笑了笑，转回头，继续看电影。
是啊。
不会有如果。
只会有一个板上钉钉的结局。
电影结束，屏幕上开始放片尾曲。
我站起身，拉开窗帘。
阳光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
“顾淮之，你知道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
“是什么？”
“我希望，下辈子，我们不要再遇见了。”
他的脸色，瞬间煞白。
“为什么？”
“因为太苦了。”
我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上楼。
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胸口的疼痛，几乎让我窒息。
我回到房间，锁上门，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意识模糊之间，我听到了剧烈的敲门声，和顾淮之惊慌失措的喊声。
“温言！温言你开门！你怎么了！”
真吵啊。
我想。
让我安安静静地走，不好吗？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顾淮之守在床边，神情憔悴，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看到我醒来，他立刻握住我的手。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的手很暖。
我抽回自己的手，撑着身体坐起来。
“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晕倒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后怕，“医生说……”
他顿住了。
“医生说什么了？”我平静地问。
他看着我，眼眶慢慢变红。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声音在颤抖，“为什么……要一个人扛着？”
原来他已经知道了。
也好。
省得我再费力气解释。
“告诉你，有用吗？”我问，“你能替我疼，还是能替我去死？”
“我可以……”他哽咽着，“我可以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我……”
“顾淮之。”我打断他，“没用的。已经是晚期了。”
我的平静，像一把刀，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
他再也控制不住，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对不起……温言……对不起……”
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哀莫大于心死。
大概就是这样吧。
“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
今天的任务，是让他亲眼看着我倒下。
让他知道，生命有多脆弱。
让他明白，有些错，一旦犯下，就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
我看着窗外。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明天，就是国庆节了。
也是我的死期。
9.
第七天。
十月一日，国庆节。
清晨的阳光，透过病房的窗户，洒了进来。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我醒得很早。
或者说，我一夜没睡。
顾淮之趴在我的床边，睡着了。
他似乎很累，睡得很沉，眉头却依旧紧紧地皱着。
我静静地看着他。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心平气和地，看他熟睡的脸。
其实，他长得很好看。
如果……他没有那么伤我的心，该多好。
我轻轻地动了一下，他立刻就醒了。
“醒了？”他抬起头，眼睛里满是血丝，“要不要喝水？”
我摇了摇头。
“我想出院。”
“不行！”他立刻拒绝，“你的身体……”
“顾淮之，这是我最后一个要求。”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想回家。”
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挣扎和痛苦。
最终，他还是妥协了。
“好。”
他给我办了出院手续。
走出医院，外面的世界，一片喜庆。
到处都挂着红旗，洋溢着节日的氛围。
车子一路开回别墅。
家里很安静。
顾淮之扶着我，在沙发上坐下。
“你想做什么？”他问。
“什么都不想做。”我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就想这样，安安静靜地待着。”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在我身边坐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仿佛一松开，我就会消失不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身体里的力气，也在一点一点地流失。
我知道，我快要撑不住了。
“顾淮之。”我轻声喊他。
“我在。”
“把……离婚协议……拿来。”
他身体一僵，“你要做什么？”
“烧了它。”我说，“下辈子……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瓜葛了。”
他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我手背上。
滚烫。
他没有动。
我费力地睁开眼，看着他。
“算我……求你。”
他终于站起身，从书房里，拿出那份被他珍藏的离婚协议。
他走到壁炉前，用颤抖的手，将那份协议，送进了火里。
纸张在火焰中，迅速卷曲，变黑，化为灰烬。
就像我们的婚姻。
我笑了。
“真好。”
外面，忽然传来了礼炮的声音。
国庆庆典，开始了。
“淮之……我想看……烟花……”
“好，我带你去看。”
他抱起我，走到露台上。
夜空中，绚烂的烟花，一朵接着一朵地绽放。
很美。
我靠在他的怀里，看着满天的烟火，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
“温言……”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别睡……求你……别离开我……”
我努力地想睁开眼，再看他一眼。
可是，我好累啊。
眼皮，好重。
“顾淮之……”
“嗯？”
“如果……有下辈子……你不要再……弄丢我了……”
说完这句话，我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世界，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在意识的最后一刻，我仿佛听到了，一声响彻云霄的、绝望的悲鸣。
我的追悼会，完美落幕。
顾淮之，从今往后，每年的国庆节，都会是我的忌日。
愿你在这举国欢庆的盛世里，年复一年地，品尝着这无尽的、孤独的、悔恨的滋味。
永生永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