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铭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水底，模糊不清。沈清悦僵在楼梯上，感觉脚下的地面都在晃动。那只随手涂鸦的炸毛小鸟，连同“贝叶斯”、“风险偏好”这些冰冷的学术词汇，在他从不离身的钢笔下，构成了一幅让她心惊肉跳的画面。
他是在研究她吗？像研究一个异常的经济现象？用他最擅长的建模方式，去分析她的一言一行，试图找出规律，解释她这个“变量”是如何扰乱他既定的人生模型的？
“沈清悦同学？你没事吧？”周铭关切的声音将她从巨大的震惊中拉扯出来。
“没……没事。”沈清悦猛地回过神，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可能有点低血糖。周师兄，我先走了。”她几乎是踉跄着，仓皇逃离了教学楼，将周铭疑惑的目光远远抛在身后。
秋日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刺骨的冰凉。她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走着，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周铭的话，回放着林砚深在办公室里那深邃难辨的眼神，以及那个放在角落的、装着玉镯的丝绒盒子。
所有被她刻意忽略、强行用“协议”和“理性”解释的细节，此刻都串联了起来，指向一个她无法再逃避的结论——林砚深对她的关注，早已超出了合作方或普通师生的界限。
那个在家族宴会走廊里将她护在身后的男人，那个因为林砚泽碰了她手腕而目光冰寒的男人，那个深夜在图书馆外安静等待的男人，那个将她随手涂鸦的玩笑郑重记录下来的男人……
他筑起的那道理性的高墙，正在从内部，因为她，而悄然开裂。
这种认知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巨大的恐慌。沈清悦清楚地知道，一旦这堵墙彻底崩塌，涌出的将会是何等汹涌而不可控的情感洪流。而她，还没有准备好迎接这一切，更没有信心能在那样汹涌的浪潮中，保全自己那颗渴望独立、害怕依附的心。
她需要冷静，需要空间，需要重新确认自己的坐标。
接下来的几天，沈清悦开启了一种近乎自我封闭的模式。她不再去上《高级微观经济学》的课，以身体不适为由向助教周铭请了假。她将自己埋首于图书馆的其他区域，刻意避开所有可能遇到林砚深的路径。晚上也不再给他发任何需要接送的信息，宁愿绕远路，或者与同学结伴回宿舍。
她像一只受惊的蜗牛，迅速缩回了自己坚硬的壳里，试图用距离和时间，来冷却那几乎要灼伤她的、来自林砚深的异常关注。
然而，有些东西，越是逃避，就越是清晰。
她发现自己会不受控制地查看手机，看他是否发来了质问的信息（他并没有）；会在图书馆听到类似他脚步声时心跳漏拍；会在夜深人静时，反复想起他办公室角落里那个深蓝色的盒子，以及周铭口中那个带着小鸟简笔画的纸条。
理性告诉她，应该立刻找他谈清楚，重申协议的边界，将一切拉回“正轨”。但感性却在怯懦地退缩——她害怕面对他，害怕从他口中听到任何可能证实她猜测的话语，那会将他们现在这种脆弱而危险的平衡彻底打破。
就在这种极度的矛盾和焦虑中，她收到了林砚深发来的第一条与“学业”或“安全”无关的微信。
内容很简单，甚至带着他惯有的公事公办的口吻：
「明晚七点，公寓。需要商议应对林砚泽后续可能动作的方案。请准时。——林」
没有称呼，没有多余的字眼。理由充分且正当——应对共同的风险。
沈清悦盯着那条信息，手指悬在屏幕上方，久久无法落下。去，还是不去？
这像是一个邀请，又像是一个陷阱。她知道，一旦踏入那个空间，有些事情，可能就再也无法回头。
挣扎了整整一个下午，理性最终占据了上风。林砚泽确实是一个需要共同面对的麻烦，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她回复了一个字：「好。」
第二天晚上，沈清悦再次站在了“翰墨学府”1801室的门口。与第一次来的陌生和好奇不同，这一次，她的心情充满了沉重的忐忑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她按响门铃。门很快打开，林砚深站在门内。他依旧穿着居家的灰色棉质长袖和长裤，头发有些随意，看起来比在办公室时少了几分锐利。然而，他的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深沉，像是蕴藏着风暴前夕的浓重乌云。
“进来。”他侧身让她进屋。
公寓里依旧整洁冰冷，但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绷的气息。客厅的茶几上，并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摆着笔记本电脑或文件资料，反而放着一瓶开启的红酒和两个高脚杯。
沈清悦的心猛地一沉。商议方案……需要喝酒吗？
“坐。”林砚深走向沙发，示意她也坐下。
沈清悦没有动，她站在客厅中央，目光扫过那瓶红酒，然后直视着他，决定先发制人，将话题牢牢控制在“正事”上：“林教授，关于林砚泽，你有什么具体的应对方案？我认为我们需要明确一下，如果他再次骚扰，或者散布谣言，我们应该如何统一回应，是否需要保留法律追究的权利……”
她的话语清晰、冷静，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林砚深没有打断她，只是安静地听着，身体微微向后靠在沙发背上，目光落在她因为紧张而刻意绷紧的脸上。直到她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直接偏离了她设定的轨道：
“这就是你躲我几天的原因？因为林砚泽？”
沈清悦呼吸一滞，强装镇定：“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没有躲你，只是最近比较忙……”
“沈清悦。”他打断她，连名带姓，语气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你选修了我的课三年，从未无故缺席一次。最近一周，你请假两次，绕开所有我可能出现的路线，晚上宁可坐四十分钟地铁回宿舍，也不发一条信息。”
他竟然……都知道？他一直在注意她的行踪？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沈清悦感觉自己的伪装正在被他一层层剥开。
“我……”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从辩解。
林砚深从沙发上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她。他的步伐不快，却带着极强的压迫感，直到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他低下头，深邃的目光牢牢锁住她，那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激烈而复杂的情绪，有探究，有不满，有压抑已久的……渴望。
“告诉我，”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致命的磁性，“你在害怕什么？害怕林砚泽，还是……害怕我？”
他问出来了。将这个两人之间心照不宣、却始终不敢触碰的核心问题，赤裸裸地摊开在了明亮的灯光下。
沈清悦被他困在身体与目光构筑的牢笼里，无处可逃。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一丝淡淡的酒香，能看到他眼中那个惊慌失措的、小小的自己。
害怕他吗？
是的，她害怕。害怕他此刻的眼神，害怕他可能说出口的话，更害怕……自己那颗早已失控、正为他而疯狂悸动的心。
她的沉默，像是一种无声的确认。
林砚深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和苍白的脸色，眼底最后一丝克制似乎也终于崩断。他抬起手，没有碰触她，只是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开了她额前一缕散落的发丝。
这个动作，温柔得近乎缱绻，与他平日里冷硬理性的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也彻底击溃了沈清悦的心理防线。
她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被烫到一般，声音带着破碎的颤音：“林教授！请你……请你记住我们的协议！”
这是她最后的、徒劳的抵抗。
林砚深的手僵在半空中，他看着她，眼神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又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滋长。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嘲，一丝苦涩，还有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
“协议？”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沈清悦的心上，“如果我说，我后悔了呢？”
后悔……签订这份协议？
沈清悦的瞳孔骤然收缩，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仿佛陌生了的、周身都散发着危险而迷人气息的林砚深。
他向前一步，再次缩短了那本就岌岌可危的距离，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仿佛要将她的灵魂也一并看穿。
然后，他问出了那个足以颠覆一切的问题——
“沈清悦，这场戏，你还打算……陪我演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