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簿上,因果错位;招魂灯下,旧债新偿。一枚染血的北疆狼牙,刺破恩情编织的完美假象。一缕幽异的闺阁迷香,浸透记忆构筑的脆弱高墙。他曾以为,自己追寻的是一段雪夜救赎的皎洁月光。却不知,那月光映照的,是他人精心布设的罗网。
当信任的基石被铁证撼动,当深情的过往被药香污染,靖王萧凛与无常云疏月,被迫走入一场关乎记忆与真实的危局。紫微帝星的光芒,已成古魔觊觎的猎物。而通往真相的路上,最先崩塌的,往往是人心自以为是的城防。********
七日光阴,如沙漏中的细沙,悄无声息地流逝。
靖王府书房内,原本弥漫的灵枢堂特供安魂汤的奇异药香,已被清冽隽永的君山银针茶气取代。萧凛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身姿依旧是多年军旅生涯刻入骨子里的挺拔如松。只是细看之下,面色仍残留着三分大病初愈后的苍白,唇色也较往日浅淡些许。然而,眉宇间那抹因神识受损而挥之不去的倦怠已消散大半,重新被沉肃与锐利取代。他修长的手指正翻阅着一份来自北疆军镇的例行军报,目光专注,仿佛已全然从画魂案那场惊心动魄的反噬中恢复,重新投入到他身为皇子与统帅的职责之中。
但这平静的表象之下,唯有他自己知晓,某些东西,已然不同。
墨清那幅以魂为祭的《彼岸》虽已随其残魂一同封存入地府深处,然而那抹凄绝得灼目的猩红,与云疏月那句“古魔觊觎紫微帝星余荫气运,比想象的更直接、更危险”的冰冷警告,却如同最深刻的烙印,深嵌于他的识海,无法磨灭。更深、更隐秘处,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也不敢去深究的、对自身那份坚定不移的信念的微妙审视,如同暗流下的礁石,在他努力维持的平静心湖下,悄然蛰伏,伺机而动。
他试图将思绪拉回北疆军报,字迹却在眼前模糊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迷雾。
书房角落的阴影里,云疏月的身影如水纹般悄然凝实。她看着萧凛紧蹙的眉心,玄袖下的指尖无意识捻了捻。这位王爷平日里杀伐决断,此刻却被个“付出”二字扰得心神不宁,倒像只被雨水淋懵了的大型犬科动物,瞧着……竟有几分可怜。 但这念头刚起,便被她自己掐灭。可怜?地府年终考核不及格才叫可怜,他那点风花雪月的烦恼,搁在忘川河里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就在此时,书房内烛火毫无征兆地齐齐一暗,颜色转为幽绿,随即又恢复正常,只是室内温度骤降,阴风惨惨。
“哎妈呀!王爷,您这书房暖气不行啊,咋比咱地府还冷飕飕的?”
随着这带着浓重东北口音的戏谑声,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自墙角阴影中如水纹般荡漾而出。白无常谢必安扛着哭丧棒,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黑无常范无救则抱着臂,面无表情,活像一尊门神。
萧凛眸光一凛,压下心头翻涌的烦躁,声音冷硬:“尔等又来作甚?”
“瞧您这话说的,咱哥俩这不是奉陆老大之命,来给您送‘温暖’来了嘛!”谢必安凑近两步,挤眉弄眼,“刚瞅您愁眉苦脸的,是不是又搁那儿琢磨您那‘皎皎白月’呢?要我说啊,这人心要是蒙了尘,比咱忘川河底的淤泥还难擦亮!”
范无救在一旁瓮声瓮气地补充:“陆大人让我等传话:执念如刀,伤人伤己。表象如雾,莫要被一叶障目。”
萧凛面色更沉,拂袖道:“本王之事,不劳地府挂心!”
“别急眼啊王爷!”谢必安笑嘻嘻地,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萧凛腰间玉佩,“陆老大还让咱提醒您一句,您那宝贝玉佩啊,在咱地府档案司的‘异常物品流转录’上,可是有好几笔前科记录,啧啧,那叫一个精彩!要不要七哥我发发善心,给您‘借阅’出来瞅瞅呗?”
萧凛心头猛地一悸,握住玉佩的指节因极度用力而瞬间失了血色。
云疏月静立一旁,看着萧凛被谢必安几句话激得额角青筋直跳,默默移开视线。七哥这张嘴,早晚得让陆判官用忘川水涮上三遍。不过……“玉佩前科记录”? 她心底那点关于冰魄云纹佩的旧事,像是被针尖极快地刺了一下。也罢,陈年旧账,翻出来也是灰,不如看看这位爷何时才能自己醒过味儿来。
“得!话已带到,咱哥俩就不在这儿碍王爷的眼了!”谢必安见状,笑嘻嘻地冲着范无救一扬下巴,“老八,陆老大的‘温暖’送完了,咱也该回去复命了!”
范无救面无表情地微微颔首,算是告退。
两人身影在阴风中渐渐淡去,谢必安那戏谑的余音却还在书房内袅袅不绝:“老八你看,我就说王爷不领情吧?白瞎了陆老大一片苦心……”
萧凛僵立在原地,烛火映得他脸色明暗不定。他并未出声挽留,亦未再呵斥,地府的话虽荒谬刺耳,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那关于玉佩来源的、被强行压下的疑虑,终究是漾开了一圈再也无法忽视的涟漪。
他倏然转身,目光锐利地扫向云疏月先前所在的角落,却发现那里已是空无一人,唯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极淡的幽冥气息,证明她曾短暂停留。
“殿下。”亲卫统领赵磐沉稳的声音在书房外响起,恰到好处地打破了这一室过于刻意的寂静。
“进。”萧凛未抬眼,目光依旧停留在军报的字里行间。赵磐应声而入,甲胄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行礼如仪,随后双手呈上一份不算太厚的卷宗:“京兆尹转来一桩案子,颇为蹊跷,下官不敢擅专,特请王爷过目。”
萧凛这才抬起眼,接过卷宗,展开。纸上是关于已故镇北老将军柳擎云墓前,一支陪葬玉簪数次莫名异动的详细记录。守墓人的证词言之凿凿,称夜半时分屡闻女子低泣,绕墓三匝却不见半个人影,唯有那支本应随棺入土的玉簪,数次被发现偏离原位,甚至有一次,竟诡异地出现在数十步外一株老松的虬枝之上。案件不仅涉及柳老将军这般勋贵,又沾染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神鬼色彩,京兆尹那边自是慎之又慎,最终送到了他这里。
若在往日,按萧凛的性子,大抵批个“着钦天监协查”便可置之不理。但此刻,卷宗上“执念”、“信物”这几个看似平常的字眼,却像生了尖刺,精准无比地戳中了他心底那不愿触碰、甚至刻意忽略的角落。他需要一个出口,一件与自身那团乱麻般纠葛无关的“旧物”,来作为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审视那名为“执念”的漩涡究竟如何吞噬人心,以期能借此厘清自身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
“备车,”他放下卷宗,玄色蟒袍在起身时拂过案几边缘,带起一阵微凉的风,“去柳府。”
柳府门前,象征丧事的白幡虽已撤下,但那股门庭冷落鞍马稀的萧索之气,却尚未被时间完全冲散。听闻靖王亲至,柳老夫人——已故柳老将军的遗孀,亲自整理衣冠,迎至二门。
她一身素净的深青色襦裙,发间别无饰物,只簪一朵小小的白色绒花,面容虽带着丧夫之痛留下的憔悴,眼神却透着一股经历大悲大痛后沉淀下来的平静与异样清明。那是一种看透了世事无常后的释然,而非强撑的坚强。
“老身参见王爷。亡夫身后之事,已劳动王爷多次,如今还为家中此等琐事烦扰王爷,实在惶恐不安。”柳老夫人敛衽行礼,语气温和持重,不卑不亢。
“老夫人节哀,不必如此多礼。”萧凛虚扶一下,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庭院中尚未完全搬离的几盆用以悼念的白菊,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淡淡的香烛气息。他无意过多寒暄,开门见山道:“本王此来,是为尊夫墓前玉簪异动一事。不知老夫人可否详述那玉簪的来历?或可与柳老将军有何特殊渊源?”
柳老夫人引萧凛至布置简单却不失雅致的花厅坐下,侍女悄无声息地奉上两盏清茶,便躬身退下。她沉吟片刻,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瓷盏边缘,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追忆:“不瞒王爷,那支玉簪……其实,并非先夫所赠,亦非老身心爱之物。它原是……先夫一位故人之物。”
萧凛端着茶盏的手,出现了一瞬难以察觉的凝滞。这答案,与他最初预想的夫妻情深、信物蒙尘的戏码,截然不同。
“故人?”他语调平稳地追问,心底那根被拨动的弦却悄然绷紧。
“是,”柳老夫人轻轻颔首,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讲述一段与己无关的、尘封已久的往事,“乃是先夫年少时,一位青梅竹马的恋人。彼时,他们已有婚约在身。”
她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先夫出征北疆前,曾与她约定,待他凯旋,便以一枚特意打制的、簪头雕着玉兰花苞的玉簪为聘,正式迎娶。那玉兰,取的是‘百年永合约’的寓意。可惜……天意弄人。”
她轻轻叹息一声:“战乱之中,误传死讯。待他历经磨难归来,伊人已因听闻噩耗、悲痛过度,加之战乱流离,不仅双目失明,更不知所踪。先夫苦寻无果,以为她早已不在人世。直至多年后,才偶然得知,她竟流落至京郊,且……因颠沛流离,双目已盲。他心中愧疚难当,一直暗中遣人接济,保她衣食无忧,却因觉自身背约另娶,无颜面对,始终未曾,也不敢露面相认。那支玉簪,便是他当年倾尽所有、满怀期待备下,却终究未能送出的……定情信物。”
柳老夫人看着他,继续平静地说道,声音轻缓,却带着一种穿透岁月尘埃的力量:“不瞒王爷,老身其实很早便知晓此事。先夫为人重情重义,心中始终留着那份对旧人的愧疚与牵挂。那枚未能送出的玉簪,便是他心头一根刺,既是对未践之约的愧,也是对她坎坷命运的怜。”
她微微停顿,目光掠过窗外那片寂寥的庭院,仿佛能望见那段沉重的过往。“直至去岁冬,那位故人病故的噩耗传来。先夫闻讯后,郁结于心,病势由此加重。”她苍老的指尖在膝头无声地收拢,复又松开,像是在松开一个纠缠已久的结,“老身知晓此物于他而言,重于千钧。病重弥留之际,老身在他榻前亲口承诺,待他走后,定将这玉簪随他同葬,置于他身侧。”
“如今看来,”她的声音回归了最初的平静,却带着一丝了然的悲悯,“或许是那位故人魂魄不安,余念未消,才引得玉簪异动,夜半悲泣吧。”
“老身知道,王爷定觉得难以理解。”她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像浸透了岁月的茶水,带着苦涩后的回甘,”但有些心意,本就不必昭告天下。看不见的付出,未必就不沉重。”
这三个字如同冰锥,猝不及防地刺进萧凛心里——
看不见。
他忽然想起北疆军营里那些彻夜不熄的灯火,想起每次重伤醒来时榻边凉透的汤药,想起那个总是站在人群最远处、连告退都悄无声息的素色身影。
那些被他视为“分内之事”的点点滴滴,此刻却像细密的针,扎得他心口发紧。
他一直以为自己看得分明,爱憎清晰。对芷嫣,他倾其所有,无悔无怨;对云疏月,他给予的是带着明确界限的“赏识”,以及地府重逢后,一丝不愿多想的、因牵连而产生的复杂感受。可直到此刻,被这“旧簪”一案冰冷地、毫不留情地镜照,他才猛然惊觉,自己那看似泾渭分明、坚不可摧的情感天平之下,是否对某些一直默默存在于身边、如同空气般寻常却不可或缺的、沉默无声的付出……长久地、习惯性地视而不见?
这种颠覆性的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任何沙场上的明枪暗箭、生死搏杀更让他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慌乱与强烈不适。他握着茶盏的手不自觉地发力,瓷壁传来的温热也驱不散心底寒意,试图借此强行压下脑中纷乱。
“王爷?”柳老夫人见他久久不语,面色变幻不定,不由关切地低声唤了一句。
萧凛倏然从那片惊涛骇浪中挣扎回神,强行压下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复杂心绪,面上迅速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与冷峻,只是那眼底深处,终究是留下了一抹挥之不去的暗影:“无事。老夫人深明大义,胸襟开阔,本王……感佩至极。”
他顿了顿,似是不经意地问道:“老夫人方才提及柳老将军早年旧事,不知府上可还留存些老将军的旧物?譬如书信、随笔,或是……其他记载?本王对老将军当年在北疆的旧事,颇感兴趣。”
柳老夫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唤来老仆低声吩咐了几句。不多时,老仆捧来一个深色的漆木匣子。
“这是先夫早年的一些杂物,老身一直收着,未曾动过。王爷若有兴趣,可拿去看看。”柳老夫人将匣子推向萧凛,“只是年代久远,怕是没什么要紧物事。”柳老夫人见他神色有异,眸光微动,却体贴地没有追问,只轻声唤来侍女为他续上热茶。
萧凛接过漆匣,面上是无可挑剔的沉静,对柳老夫人微微颔首:“老夫人深明大义,本王受教了。”他唇边牵起一丝极淡的、合乎礼数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未曾抵达眼底。又就着北疆风物闲谈两句,他便从容起身,再次道谢告辞。玄色袍角拂过门槛,转身的弧度利落依旧,唯有那握着漆匣的指节,因过于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了平静表象下的一丝心不在焉。
车厢内,厚重的帘幕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与喧嚣,只余下角落一盏固定着的、散发着柔和昏黄光晕的琉璃灯。
萧凛靠坐在软垫上,背脊挺直,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亦是此刻内心紧绷的写照。那份关于柳老夫人玉簪案的最终卷宗就摊开在他膝上,但他目光并未落在其上,而是有些空茫地凝望着车厢壁的某处暗纹。
柳老夫人平静讲述往事的神情,与那枚被郑重同葬的玉簪影像,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她为何要这么做?”低沉的声音在封闭的车厢内响起,不似询问,更像是一种因极度困惑而生的喃喃自语。他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这满室的寂静,“若真心爱护一人,怎会甘心让属于彼此的信物,去承载对另一人的念想?怎会……让她自己受这样的委屈?”
他无法理解,完全无法理解。在他的认知里,爱便是占有,是守护,是如同他对芷嫣那般,感念其恩,便恨不得倾其所有、昭告天下的回报。这种深沉到近乎克制、甚至主动退让的成全,于他而言,陌生得令人心惊,甚至……隐隐感到一种被颠覆的不安。
“柳府旧簪案的因果已了,特来向殿下回禀。”
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侧响起。萧凛猛地抬眼,只见云疏月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在对面的阴影中悄然凝实。她依旧是一身玄色官服,宽大的袖摆垂落,遮掩了纤细的身形,唯有银线绣制的曼珠沙华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冷光。她似乎刚从幽冥赶来,周身还带着一丝未散的凉意。
“循例追踪那缕执念残魂直至其安然消散,感应到殿下车驾在此,便顺道前来。” 她给出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公事化理由,随即目光掠过他膝上来合拢的卷宗,以及他眉宇间尚未散去的困惑与挣扎,话锋却不着痕迹地微微一转。
“殿下,人心各异,付出亦然。”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有人愿张扬于市,恨不得天下皆知,受万人感念;”她平静地继续,声音在狭小的车厢内显得格外清晰,”有人则选择深埋于土,不求闻达,不慕赞誉,只求自己心安,问心无愧。”
萧凛凝视着她,那双向来沉静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深不见底。“所以,”他开口,声音因心绪激荡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看不见的,便不算付出了吗?便可以理所当然地被忽视、被遗忘?”
云疏月微微偏头,目光似穿透车壁,望向了虚无的远方。“殿下以为,只有摆在明面上、敲锣打鼓宣告天下的,才算是付出?那些沉默的、不为人知的,”她缓缓收回视线,最终定格在他紧蹙的眉心上,声音依旧平淡,却字字清晰,“便轻如鸿毛,可以理所当然地被忽略?”
微妙的停顿在车厢里弥漫,她才再次开口,那清冷的声线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看不见,不代表那份心意不存在,也不代表……它不沉重。”
“看不见……不代表不沉重……”萧凛低声重复着,这六个字如同淬了冰的箭矢,再次狠狠撞入他的心扉。
一瞬间,那些被他刻意忽略、视为理所当然的画面再次翻涌——北疆苦寒夜里总在他帐外徘徊的细微脚步声,深入骨髓的剧痛中唇齿间蔓延开的、带着奇异清苦的药味,还有……还有那无数个深夜,他伏案处理军务至眼花耳鸣时,总会“恰好”被悄然放在手边那杯温度恰到好处的清心茶。
那些被他视为“偶然”、归于“下属本分”、甚至因其沉默而从未深思过的细微之处,此刻却像绵里藏针,随着车辙每一次颠簸,细细密密地扎进他心里。
他一直以为自己看得分明,爱憎清晰。对芷嫣,他倾其所有;对云疏月,他给予的是带着明确界限的”赏识”。可直到此刻,被这”旧簪”一案冰冷地镜照,被云疏月这清冷的话语点破,他才猛然惊觉,自己那看似分明的情感天平之下,是否对某些一直默默存在于身边、如同空气般寻常却不可或缺的、沉默无声的付出……长久地、习惯性地视而不见?
这种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任何沙场上的明枪暗箭更让他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慌乱与强烈不适。
云疏月将他变幻不定的神色看在眼里,不再多言。她的身影随着马车的一个轻微颠簸,如同被风吹散的轻烟,悄然淡去,融入阴影,仿佛从未出现。
车厢内重归寂静,只余下车轮单调的辘辘声,和他心中再难平息的波澜。
回到王府书房时,夜已深得如同浓墨。萧凛屏退了所有侍从,却并未立刻去动那个漆匣。他独坐案前,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反复描摹,试图驱散脑海中翻腾的杂念——柳老夫人平静的面容,云疏月清冷的话语,如同冰与火在他心头交织。“看不见……不代表不沉重……” 这六个字,与芷嫣那纯真柔弱的脸庞不断重叠、撕扯。
他猛地将漆匣推开,霍然起身,在空旷的书房内来回踱步。玄色袍角带起急促的风声,泄露了主人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的心绪。“付出……成全……”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词,只觉前所未有的烦躁。他惯常的认知被狠狠冲击,那份对芷嫣深信不疑的信念,第一次因一个“外人”的故事而产生了剧烈的摇晃。
良久,他才强迫自己重新坐回案前,深吸一口气,像是要面对什么洪水猛兽般,再次打开了那个漆匣。
匣内确实多是些泛黄的家信与随笔。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翻阅,字里行间柳老将军与夫人的深情偶尔能让他恍惚一瞬,却很快又被心头的波澜淹没。未能找到与玉簪直接相关的线索,他心下莫名地松了口气,却又涌起一丝更深的空茫,正欲合上匣盖,指尖却无意间触到一册边角卷曲、纸质尤为脆弱的簿子。
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迁怒般的力道将其抽出,动作却在看到封面上模糊的“医录”二字时微微一顿。收敛了心神,他小心展开,就着跳动的烛火细看。墨迹深浅不一,显是多年断续记录。目光漫无目的地掠过一页页寻常伤病的记载,直到被其中一页墨迹尤深、笔触略显急促的记录吸引:
【永业九年 冬 北疆】将军中’狼吻’奇毒,创口溃烂,高烧不退,太医院束手。幸得一云姓医女施救,其法诡谲,下针之时,银针触及肌肤竟凝霜结露,寒气迫人;所用药粉,于暗室中幽蓝磷光自生,敷之如覆寒冰。毒遂解,然将军愈后,体内残留一缕异气,每逢朔月则周身冰冷彻骨,如坠冰窟,半宿方缓。实乃闻所未闻之术。
萧凛的目光在“永业九年冬”上停顿了一息。这与他黑风坳遇伏的时间如此接近,而记载中“凝霜磷火”、“朔月之寒”的诡谲描述,每一个字都超出了他对“医术”的认知,透着一股令人隐隐不安的陌生感。
若在平时,他大抵将其视为无稽的乡野奇谈,一笑置之。但此刻,柳老夫人那句“看不见的付出”言犹在耳,在他心湖投下的石子尚未沉底,任何与“北疆”、“过往”相关的异常线索,都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这记载是真是假?若是真,当年北疆的水,似乎比他知道的更深;若是假,柳老夫人为何珍藏?
这突如其来的、具体的、与柳府旧案紧密相连的疑问,像一道清晰的岔路,将他从那份因“付出”与“真相”而起的、无处着力的自我审视中暂时引开。他几乎是立刻抓住了这个可以付诸行动、立刻求证的切入点。
他迅速收敛了心绪,面上不露分毫,仿佛刚才的思虑从未发生。
“原来当年北疆除了战事,还有这等隐世高人。”他低声自语,语气恢复了那种听故事的疏淡,指尖在“云姓医女”四字上轻轻一叩,“柳将军能得此高人救治,实属万幸。”他轻轻摇头,目光从医录上抬起,仿佛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的真理,唇角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用以强化信念的淡薄笑意,“看来那时北疆能人异士颇多,只是……本王却无此机缘。”
“想来,那位云姓医女当时应在左近活动,只是行踪飘忽,未曾得见。”他继续推测,语气平稳。随即,他端起已然微凉的茶盏,指腹摩挲着光滑的瓷壁,眼帘微垂,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是在理顺一段不容置疑的过往:“本王能于破庙中苏醒,全仗自身筋骨强健、意志尚存,硬生生扛了过来,与旁人无关。”
这句话他说得清晰而有力,像是在对空气中某个无形的质疑者宣告。对他而言,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是构成他对白芷嫣那份感激之情的坚实基础,不容任何外来的、诡谲的“巧合”所动摇。他甚至觉得,将自身幸存与这等怪力乱神之事联系起来,本身就是对芷嫣当日守护的一种亵渎。
萧凛将医录合上,动作略显急促地放回漆匣,仿佛要借此动作结束方才那片刻的走神。
“来人!”他朝着门外扬声道,声音比平日更显清朗果断,“立刻去请曾随柳老将军征战、现已荣养的赵老军医过府!这般闻所未闻的医术,本王倒要听听亲历者如何说。”
约莫半个时辰后,书房外传来通报声。须发花白、身形略显佝偻的赵老军医在亲卫引领下快步走入,虽已荣养多年,步履间仍带着军旅的利落。他正要躬身行大礼,已被萧凛抬手止住。
“赵老不必多礼,深夜相请,是有件旧事需向您求证。”萧凛将案上那册医录推向老军医,指尖点在关于“云姓医女”救治柳老将军的那段记载上,“这上面所言‘针凝霜’、‘药生光’之事,可是属实?”
赵老军医眯起眼,凑近烛光仔细辨认那泛黄纸页上的字迹。看着看着,他持纸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浑浊的眼中浮现出混杂着恐惧与敬畏的神色,仿佛瞬间被拉回了多年前那个充斥着血腥与绝望的北疆军帐。
“王爷……”老军医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颤音,他放下医录,望向萧凛,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满了惊悸,“这……这上面写的,句句属实!那位云医女的手法……老朽行医数十载,别说见过,连听都未曾听过!她施针时,那银针上……真的结着霜!老朽就在旁边,看得真真切切,绝无虚言!”他呼吸急促起来,仿佛那冰冷刺骨的寒意至今仍萦绕不去,“还有那药粉,倒在将军那溃烂发黑的伤口上,竟……竟自己冒出一种蓝汪汪的冷光!帐子里当时为了省油灯,本就昏暗,那光一起,映得人脸上都泛着鬼气,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毛,腿肚子直打颤!”
他顿了顿,用力吞咽了一下,才继续道,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可说来也怪,就那么一会儿功夫,将军那么重的毒,眼见着就要不行了,竟……竟真的缓过来了,当时就醒了!王爷,您说,这……这真的还是医术吗?”
萧凛沉吟片刻,追问道:”老军医可还记得那位云医女的样貌?”
老军医努力回想,皱纹遍布的脸上露出困惑:”这个……王爷恕罪,老朽记得那医女总是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身形是清瘦的,说话声音也轻柔,但具体长相……实在是记不清了。而且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面纱?”萧凛眉头微蹙。
“是啊,”老军医点头,”她说北疆风沙大,戴面纱习惯了。救治时也从不取下,我们都只当是医者的怪癖。”
萧凛心中一动,目光不自觉地瞥向静立一旁的云疏月。眼前的她面色苍白如雪,眼神冷冽如刀,与老军医口中那个”声音轻柔”的医女相去甚远。而且,若真是同一人,为何要隐藏容貌?
他压下心头的疑问,知道单凭一个姓氏和模糊的描述,还不足以将两人联系起来。
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
萧凛的心沉了下去。”凝霜磷火”、”朔月之寒”,这诡谲莫测的手段,绝非寻常医者所能为。更让他心惊的是——这等人物,竟在多年前的北疆军营中出现过,还救过柳老将军的性命。
这云姓医女究竟是何来历?她与北疆,与军中,究竟有何关联?为何他从未听人提起过?老军医那惊惧的神情不似作伪,柳老将军愈后的”朔月之寒”更是铁证。为了救人,施展这等非常手段,是否总要付出些不为人知的代价?
他看着漆盒中那支朴素的旧玉簪,柳老夫人穷尽一生守护的,是将军早年被世人忽视的付出与情义。
那云疏月呢?
她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那些被他忽略的、非同寻常的痕迹,是否也藏着类似的不为人知的秘密?她与这诡谲的“云姓医女”,同姓云,同在北疆出现,同与军中有牵连……这仅仅是巧合吗?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带着刺骨的寒意,开始疯狂滋长。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所知晓的北疆,他所经历的过往,其下可能掩盖着一个他从未触及的、深邃而冰冷的深渊。
他必须知道答案。
是夜,靖王府书房内的烛火,直至子时过后,依旧未曾熄灭。
萧凛处理完所有紧急与非紧急的公务,揉了揉因长时间阅读而微感酸涩的眉心,却毫无睡意。他索性起身,行至雕花木窗前,猛地推开紧闭的窗棂,任由深秋子夜那带着凛冽寒意的风毫无阻碍地灌入,吹动他额前的几缕碎发,也吹得书案上的烛火剧烈摇曳,明灭不定。他需要这冷意,来冷却那颗躁动不安、仿佛被困在无形牢笼中的心。
然而,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那些被理性强行压下的波澜,总会寻到缝隙,再次汹涌而起。
北疆终年不化的风雪寒意,破庙中那簇摇曳欲熄、仿佛随时都会彻底湮灭的篝火,意识在无边黑暗与刺骨剧痛中沉浮的模糊片段……这一次,在那明明灭灭、光怪陆离的光影边缘,他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地,看到了一抹绝不属于记忆中芷嫣那柔弱形象的、模糊却异常沉静坚毅的侧影轮廓,感受到一双带着薄茧却异常沉稳、有力的手在他身上动作,和一丝……转瞬即逝的、带着某种奇异刺骨寒意的锐利光芒,精准地触及他身上最深、最痛的那道伤口……
“呃……”他猛地自那片混沌的梦魇中惊醒,倏然坐起身,掌心空握,指尖冰凉,额角与后背竟在这秋夜寒凉中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窗外,那轮弯月正将凄清惨白的光辉洒满庭院,透骨冰凉。
是梦。
定然是梦。
芷嫣那般柔弱,手无缚鸡之力,更不通丝毫武艺医术,这是确凿无疑的。破庙之中,自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人,这也是他坚信的事实。必是日间于柳府所见所闻思虑过甚,加之画魂案神识之伤未曾完全痊愈,才导致气血未平,生出这般荒诞无稽的幻象。
他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披上外袍,再次行至窗前,强迫自己望向夜空中那轮冰冷孤寂的弯月,试图用其清辉驱散脑海中那荒谬绝伦的梦境残留。他坚信的,始终是那个凭借信物与详尽描述、让他得以在茫茫人海中寻到的恩人白芷嫣。 这份源于“救命之恩”的感念,真实不虚,不容置疑,更不容任何玷污与亵渎。
然而,心底那面由“旧簪”一案强行立起的名为“付出”的镜子,已然矗立,无法推倒。那梦中转瞬即逝的、带着诡异寒意的触感,虽被理智强行定义为幻觉,却终究如同投入看似平静镜湖的一颗石子,虽未立刻掀起滔天巨浪,却已实实在在地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细微却再也无法彻底平复的涟漪,不断地扩散,冲击着他一直以来坚信不疑的堤岸。
他蓦地转身,深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书案一角,那枚被他妥帖珍藏、视若性命信物的冰魄云纹佩上。玉佩在清冷月光的映照下,依旧流转着温润莹泽的光华,只是那光华此刻看来,竟莫名地透出了一股子深入骨髓的寒意与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