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郑的冬意来得猝不及防，一场冷雨连下了三日，将街巷冲刷得泥泞不堪。秦兵的巡逻频次虽未减少，却也缩着脖子，少了几分往日的嚣张。
张府的书房里，却暖意融融。苏沐正与那几位新加入的书生核对颍川郡的农耕图谱，他们都是韩地有名的农家子弟，对时令、作物了如指掌，此刻正围着一张《韩地农桑图》争论不休。
“此处标注有误，”戴方巾的书生指着图上的洧水流域，“洧水南岸多沙质土，不适宜种麦，应改种粟。”
“还有这处，”瘦高书生补充道，“阳乡的梯田，需按地势修三级灌溉渠，图上只画了两级，怕是会涝。”
苏沐听得认真，不时在竹简上记下要点。这些看似琐碎的细节，实则关乎来年的收成，关乎借粮百姓能否如期归还，更关乎她暗中布下的“民生根基”。
正说着，子默掀帘而入，神色凝重：“苏姑娘，家主请你去正厅，有位‘贵客’要见你。”
“贵客？”苏沐有些疑惑。张平向来谨慎，极少用“贵客”二字，更何况是特意要见她一个无名女子。
跟着子默穿过回廊，远远就见正厅门口站着两个身着粗布短打、背负木箱的汉子，身形挺拔，眼神锐利，腰间虽未佩剑，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这是……”苏沐心头微动。
“墨家的人。”子默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警惕，“方才递了信物，说是要找‘能减少战乱伤亡’的人。”
墨家！
苏沐的呼吸骤然一滞。这个活跃于战国末期的神秘组织，以“兼爱非攻”为信条，擅长机关术与守城之法，在各国势力间游走，既是江湖义士，又是令诸侯忌惮的力量。史书上关于墨家的记载多语焉不详，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遇上。
他们怎么会找到张府？还指名要见“能减少战乱伤亡”的人？
正厅内，张平坐在主位，面色沉肃。下首的客座上，坐着一个身着青色布衣的中年男子，面容普通，颔下留着短须，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人心。
见苏沐进来，男子缓缓起身，拱手行礼，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质感：“在下墨矩，见过苏姑娘。”
“墨先生客气了。”苏沐躬身回礼，目光落在他身后的木箱上——那箱子约莫三尺见方，沉重异常，边角处隐约露出金属光泽，想必是墨家的机关造物。
张平开口道：“墨先生说，是听闻张府开仓济民，又化解了秦兵与百姓的冲突，才特意找来的。”他看向苏沐，“他说，想与你谈一笔‘交易’。”
墨矩的目光落在苏沐身上，开门见山：“苏姑娘，墨家在新郑城外有一处据点，收留了数百名韩亡后的孤儿与老弱。近日秦兵加强盘查，粮草即将告罄，想向姑娘借些粮食。”
苏沐心头微松，却又生出新的疑惑：“墨家势大，何至于缺粮？”
墨矩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前几日，我派去魏国求援的弟子，在边境被秦兵截杀了。如今六国动荡，墨家的联络线也断了不少。”
苏沐沉默了。她知道，秦灭韩只是开始，接下来的灭赵、灭魏……只会让战火更烈，墨家的“非攻”理想，在秦军的铁蹄下，注定举步维艰。
“粮食可以借。”苏沐抬眼，迎上墨矩的目光，“但我有条件。”
墨矩挑眉：“姑娘请讲。”
“我不要墨家的回报，”苏沐一字一顿道，“我只要墨家帮我传递消息——关于秦军的动向，关于各国的布防，关于任何可能让更多人免于战火的情报。”
她要的不是眼前的粮食交易，而是墨家遍布天下的情报网。这是她在乱世中立足、甚至试图影响战局的关键。
张平猛地看向苏沐，眼神里满是震惊。与墨家勾结，若是被秦廷发现，便是灭族之罪！
墨矩也愣住了，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有如此胆识与野心。他深深看了苏沐一眼：“姑娘可知，这是与虎谋皮？墨家的情报，足以让你掉无数次头。”
“我知道。”苏沐语气平静，“但我更知道，这些情报能救多少人。”
墨矩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好！墨家应了。只要姑娘能持续供应粮食，墨家在中原的情报，分你一半。”他从怀中掏出一枚黑色的木令牌，上面刻着一个“非”字，“凭此令，可联系新郑周边的墨家据点。”
苏沐接过令牌，入手微沉，木纹间似乎还残留着硝烟的气息。
“粮食三日内送到城外竹林据点。”她收起令牌，“墨先生可以放心。”
墨矩不再多言，起身告辞。那两个背负木箱的汉子紧随其后，步履轻盈，竟没在泥地上留下太深的脚印。
等人走后，张平才沉声道：“苏沐，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与墨家扯上关系，无异于自寻死路！”
“家主，”苏沐躬身道，“秦廷的猜忌，我们躲不掉；乱世的战火，我们也躲不掉。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握住一点能自保的力量。”
她看向张平，眼神坚定：“墨家需要粮食活命，我们需要情报保命，这是交易，也是相互扶持。只要做得隐秘，不会出事的。”
张平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女子了——她明明只是个孤女，却有着不输于任何谋士的远见与狠绝。
“此事……万万不能外传。”最终，他叹了口气，算是默许。
回到书房时，那几位书生还在研究农桑图。苏沐将令牌藏入贴身的布袋，指尖触到冰冷的木牌，心中却燃起一丝暖意。
她知道，这一步棋风险极大，却也让她第一次触碰到了“朝堂之外”的力量。墨家的情报网，将是她窥视天下棋局的眼睛。
傍晚时分，雨停了。苏沐站在西厢的窗前，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忽然看到一道黑影从墙头掠过，动作迅捷如鸟，转瞬消失在暮色中。
是墨家的人？还是……秦廷的密探？
她握紧了藏在袖中的令牌，指尖微微发颤。
乱世之中，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与墨家的合作，是坦途，还是深渊，谁也说不准。
但她别无选择。
夜风穿过窗棂，带来一丝寒意。苏沐看着书案上摊开的农桑图，上面标注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种作物，都承载着生的希望。
为了这些希望，她必须走下去，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
三日后，张府的粮仓又空了一部分。子默亲自带着仆役，将粮食送到了城外的竹林据点，回来时带回了墨矩的一张字条，上面只有四个字：“秦兵东移。”
苏沐看着这四个字，知道这是墨家的第一个情报——秦军要开始准备灭赵了。
她将字条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眼中却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棋局，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