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戟离去后,屋内残留的凛冽气息与那句“今晚等我用膳”的命令,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在姜沅心头,挥之不去。
她在冰冷的地板上又坐了片刻,直到狂乱的心跳渐渐平复,脸颊的热度稍稍褪去,才扶着衣柜站起身。窗外士兵操练的号子声愈发清晰,提醒着她新的一日已然开始,而方才那片刻的迷乱与失控,必须被深深掩藏。
她快步走回自己的东厢房,唤来小桃准备热水梳洗。冰凉的水拍在脸上,带来一阵刺骨的清醒,她望着铜镜中面颊依旧残留淡淡红晕的女子,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全部思绪转移到今日的宴请上。
这是她作为将军府主母,第一次正式主持宴请军中将领,绝不能出任何差错。萧戟那句“她是我妻”虽是在特定情境下所言,却无形中将她推至人前,她需得拿出与之匹配的气度与能力。
一整日,姜沅都沉浸在宴席的准备工作中。核对菜单、检查食材、安排座次、布置厅堂……她事无巨细,一一过问。将军府常年无女主人,下人们起初有些散漫,但在姜沅清晰冷静的指令下,很快变得井然有序。
她特意吩咐厨房,除了惯例的烤羊肉、烈酒,另添了几道京中点心与清淡汤羹,既照顾边关将领的口味,亦不失将军府的体面。账房支出、人手调度,她皆处理得条理分明,不见丝毫慌乱。
忙碌间隙,清晨那暧昧的一幕仍会不经意闯入脑海,尤其是他灼热的手心覆在她手背上的触感,以及那双近在咫尺、暗流涌动的黑眸……她总是猛地摇摇头,像是要甩掉这些不合时宜的杂念,将注意力重新拉回账册或菜单上。
夕阳西下,华灯初上。
将军府正厅一改平日的冷肃,灯火通明,暖意融融。厚重的毛毡铺地,驱散了边关冬夜的寒气。长案依次排开,美酒佳肴陆续呈上,空气中弥漫着食物香气与炭火的暖意。
将领们陆续抵达,大多身着常服,却依旧掩不住行伍之人的悍勇之气。他们彼此寒暄笑闹,声若洪钟,目光却不约而同地瞥向主位之侧——那位正沉静安排着侍女布菜的新夫人。
姜沅今日穿了一身绛红色绣银丝云纹的襦裙,外罩一件雪狐毛滚边的素色短袄,既不失新妇的喜庆,又符合边关的利落。乌发绾成简单的圆髻,只簪了一根白玉簪子,脂粉未施,却因忙碌和厅内热度,脸颊透着自然的粉晕,眸光清亮,举止从容。
她感受到那些或好奇、或审视、或探究的目光,却恍若未觉,只唇角含着得体的浅笑,吩咐侍女为各位将军斟满酒盏。
萧戟坐在主位,一身玄色暗纹锦袍,较之平日的铠甲戎装,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但眉宇间的冷厉与威严却未曾减少分毫。他目光扫过全场,偶尔与相熟的将领点头示意,并不多言,视线却在不经意间,几次掠过身旁那道忙碌的纤细身影。
宴席开场,气氛逐渐热络。众人纷纷向萧戟敬酒,说着恭贺与新禧的吉祥话。萧戟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引得阵阵叫好。
姜沅安静地坐在他身侧偏后的位置,并未多言,只在他酒盏空时,适时示意侍女上前斟满。她细心观察着席间动静,哪位将领的菜品用了大半,便示意添上;谁的目光投向空了的酒壶,便悄然命人更换。一切做得无声无息,却恰到好处。
她的沉稳与周到,渐渐让一些原本心存疑虑的将领目光中多了几分认可。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
一位面色赤红、身材魁梧的参将,显然是喝得多了些,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端着酒盏,大着舌头对萧戟道:“将军!末、末将敬您!祝您和夫人……呃……百年好合!”
萧戟举杯,微微颔首,一饮而尽。
那参将却并未立刻坐下,一双醉眼迷蒙地看向姜沅,嘿嘿笑了两声,声音粗嘎:“说起来……夫人瞧着面生得很,与京中传闻的姜家大小姐……似乎……呃……不太一样啊?”
此话一出,原本喧闹的宴席瞬间安静了不少。许多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姜沅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京中嫡女代嫁庶女之事,虽未明说,但边关消息灵通之辈,或多或少皆有耳闻。此刻被人借着酒意当面捅破,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而尴尬。
姜沅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顿,长睫低垂,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波澜。她能感觉到身旁萧戟的气息似乎冷了几分。
不等她开口,那参将身旁一位较为清醒的同僚连忙拉扯他的衣袖,低声道:“老赵,你喝多了!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那赵参将甩开同僚的手,梗着脖子,酒气上涌,越发口无遮拦,“京城谁不知道姜家嫡女善琴棋书画,娇弱得风一吹就倒?咱们夫人……”他上下打量着姜沅,虽无恶意,却充满了武人的直白与鲁莽,“瞧着倒是……呃……精明能干,不像那般娇气之人啊?莫非……嘿嘿,将军府另有一段佳话?”
这话几乎已是明晃晃的质疑。席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目光都在姜沅、萧戟和那赵参将之间来回逡巡。
姜沅放下茶盏,缓缓抬起头。她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面露委屈,神色依旧平静,只是那双清亮的眸子看向赵参将,正欲开口——
“赵莽。”
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率先响起,截断了她未出的话语,也让那赵参将酒醒了大半。
萧戟并未看向赵参将,他甚至没有改变坐姿,只是指尖摩挲着酒盏的边缘,语气平缓,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寒意,瞬间压下了全场的嘈杂:“你是在质疑本将军的家事?”
赵莽一个激灵,冷汗瞬间从额角冒了出来,酒意吓醒了大半,连忙躬身抱拳:“末将不敢!末将只是……只是酒后失言,请将军恕罪!”
萧戟这才缓缓转过头,目光如冰刃般扫过赵莽,继而冷眼环视全场。每一个被他目光触及的将领,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收敛了神色。
“她,姜沅。”萧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笃定,“是我明媒正娶,圣旨赐婚,八抬大轿抬进将军府的夫人。是我萧戟之妻。”
他顿了顿,目光最后落回身旁的姜沅身上,那眼中的冰冷似乎在触及她的瞬间,微不可察地融化了一丝。他伸出手,用那双惯于握剑执戟、布满薄茧的大手,极其自然地从她面前的碟子里夹了一块剔好刺的鱼肉,放入她碗中。
“尝尝这个,厨房新学的江南做法,你应该喜欢。”他的动作流畅而熟稔,仿佛已做过千百遍,语气也较之方才的冷厉,缓和了不止一分。
这突如其来的维护与亲昵举动,不仅让席间众将目瞪口呆,连姜沅自己也怔住了。
她看着碗中那块鲜嫩的鱼肉,又抬眸看向萧戟。他侧着脸,线条冷硬的下颌在灯火下显得格外清晰,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宣告和此刻这体贴入微的举动,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惊愕与一丝隐秘的悸动,悄然涌上心田,冲散了先前被质疑时的那点难堪。
全场静默了片刻,随即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气氛。将领们都是人精,立刻明白了将军的态度,纷纷举杯打圆场:
“将军说的是!夫人莫怪,老赵就是个粗人,灌了几杯黄汤就满嘴胡吣!”
“罚酒!必须罚酒三杯!”
“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夫人贤惠能干,是我等之福,边关之幸!”
宴席重新热闹起来,甚至比之前更甚。没有人再敢提及半分关于身份的话题,所有的目光都变成了纯粹的恭贺与敬佩。
姜沅低下头,拿起筷子,小口地吃着碗中的鱼肉,滋味鲜美的同时,却觉得耳根一阵阵发烫,怎么也无法消退。
她能感觉到,身旁那道目光,似乎在她微红的耳垂上,停留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