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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康复中心的走廊空旷而安静,空气里漂浮着消毒水和某种廉价空气清新剂混合的冰冷气味,像一层无形的薄膜,隔绝了梧桐街的喧嚣。苏萦背靠着冰凉的墙壁,隔着一道虚掩的门缝,目光死死黏在评估室里那个高大的背影上。

子书铖坐在陈老师对面的椅子上,背脊挺得过分笔直,像一棵被强行移植到温室的冷杉,每一寸肌理都绷紧着无声的抗拒。洗得发白的灰色工装裤和深色T恤,在这个明亮得有些刺眼的空间里,格格不入得像一块沉入清水里的锈铁。他微微低着头,额前垂落的黑发遮住了大半神情,只能看到下颌绷紧的冷硬线条,和那只搁在膝盖上、缠着崭新白色医用胶布的手——胶布边缘依旧被黑色的油污和焊锡灰烬染上深色的印记,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陈老师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如同溪流般透过门缝流淌出来:“……子书先生,放松,不要对抗。想象气息是水,轻轻流过你的声带……对,跟着我,慢一点,再来一次,‘啊——’”

苏萦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屏住呼吸。她能清晰地“听”到门内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像一块巨石沉沉压在心上。每一次陈老师引导的发音尝试,都像在无声地撬动那块巨石。

然后,那声音来了。

不是圆润的“啊——”,而是短促、破碎、如同砂纸狠狠摩擦过生锈铁板的刮擦声——“呃…嗬…”。每一次尝试,都伴随着他脖颈肌肉瞬间的、如同弓弦拉到极致的紧绷,额角暴起的青筋清晰可见,细密的汗珠迅速汇聚,沿着他冷硬的脸部轮廓滚落,砸在深色的裤子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苏萦的心也跟着那每一次失败的冲击而剧烈抽搐,眼眶不受控制地泛酸。她仿佛能感受到他喉咙深处那无形的、锈死的铁门每一次被强行撞击时带来的撕裂痛楚。每一次那嘶哑的、变形的尾音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便是他无法控制的、撕心裂肺般的呛咳。他佝偻着背,那只缠着胶布的手死死捂住嘴,指节用力到胶布边缘都微微翻卷起皱,手背上原本已结痂的伤口似乎又洇开了刺目的暗红血痕。

巨大的挫败感和自我厌弃如同冰冷的潮水,透过那扇虚掩的门,汹涌地拍打在苏萦身上。她看到他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垮塌下去,那宽阔的、曾扛起沉重车架的背脊,此刻却透出一种被无形重担压垮的脆弱。

就在这时,陈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苏小姐?”

苏萦猛地回神,慌忙抹了一把眼睛,推门进去。

陈老师的目光落在她微红的眼眶上,温和地点点头:“家属的陪伴和情绪支持非常重要。”她转向子书铖,语气依旧平和,“子书先生,今天的强度够了。我们下周继续。记住,就像修复一台最精密的引擎,耐心和坚持是唯一的钥匙。日常的气息训练要持续,吹纸条,吹蜡烛,或者……”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苏萦,“…从最简单、最有意义的音节开始引导,效果会更好。”

苏萦用力点头,将“最有意义的音节”这几个字,如同烙印般刻在心里。她走到子书铖身边,没有言语,只是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碰了碰他紧握的拳头。

那拳头如同烧红的烙铁,坚硬而灼热。在她指尖触碰到的瞬间,猛地一颤,随即更加死紧地攥住,指骨发出轻微的“咔”声。但苏萦没有退缩,固执地用微凉的指尖包裹住他拳头的一侧,感受着那里面翻涌的、几乎要爆炸开的痛苦和无力。

离开康复中心时,暮色已沉。梧桐街的喧嚣重新涌入耳膜,带着市井的烟火气。子书铖沉默地走在前面,步伐比来时更加沉重,每一步都像拖着无形的镣铐。夕阳将他沉默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凹凸不平的老旧路面上,显得异常孤寂。苏萦快走几步,再次轻轻勾住了他垂在身侧的小指。

这一次,他的手指只是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没有回握。但那紧绷如石的肩背线条,似乎几不可察地、极其细微地松弛了一丝缝隙,让暮色得以透入。

回到修车行,熟悉的机油和金属气息如同温暖的茧,瞬间将人包裹。子书铖没有开灯,高大沉默的身影径直走向角落的工具柜。黑暗中,他拿起焊枪和焊丝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宣泄的迫切。

“滋啦——!”

幽蓝刺眼的电弧猛地撕裂了昏暗!尖锐的嘶鸣如同困兽负伤的咆哮,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灼热的气浪和刺鼻的金属电离气味扑面而来。苏萦站在门口,看着那团狂暴的幽蓝火焰在他手中跳跃、舞动,精准地落在工具柜侧面,那颗金属柠檬“S.Y.”标记的下方。

不再是流畅的线条。焊枪灼热的尖端如同失控的刻刀,在冰冷的铁皮上疯狂地切割、熔铸!一道道短促、扭曲、如同痉挛抽搐般的亮银线条被强行烙印上去!它们杂乱无章地蔓延、冲撞、纠缠,像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喉咙时发出的无声嘶吼,像声带在极端痛苦下无法成型的破碎震动!灼热的焊渣如同金色的泪滴,飞溅开来,又迅速冷却、黯淡,在他汗湿的、专注而冷硬如铁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每一次焊枪的落下,都伴随着他胸腔深处压抑的、沉闷的喘息,仿佛要将复健室里所有的屈辱、挫败和无法言说的痛楚,都狠狠砸进这沉默的钢铁之中!

苏萦没有阻止,只是安静地看着。看着那扭曲的声波图案在黑暗中狰狞地蔓延、生长,看着汗水将他深色的T恤彻底浸透,紧紧贴在贲张起伏的背肌上,勾勒出充满力量却写满痛苦的轮廓。她拧开保温杯的盖子,柠檬蜂蜜茶清冽的香气在焊锡的焦糊味中倔强地弥漫开来。她走过去,将沁凉的杯子轻轻放在他脚边。

焊枪的嘶鸣不知何时终于停歇,如同力竭的野兽。黑暗重新笼罩下来,只剩下焊点冷却时细微的“滋滋”声和两人粗重的喘息在寂静中交织。子书铖放下滚烫的焊枪,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微微晃了一下。他弯下腰,拿起杯子,仰头,喉结剧烈地滚动,冰凉的液体大口灌入,仿佛要浇灭喉咙深处那团灼烧的火焰。

他喘息着,目光沉沉地投向地上那个敞开的旧金属盒。昏暗中,上千张泛黄的嫩黄便签如同沉睡的蝶翼。他走过去,蹲下身,粗糙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珍重,翻找出最底层、颜色最深、边缘卷曲得最厉害的一张——那张属于三年前某个寒冷的冬日,稚嫩的笔迹写着“降温了,多穿点”。他捏着那张脆弱的纸片,走到工具柜前,站在那片刚刚熔铸的、扭曲痉挛的声波图案下方。

幽蓝的电弧再次爆裂亮起!

这一次,光点没有落在铁皮上,而是精准地、毫不犹豫地落在了那张泛黄便签的边缘!

“嗤——!”

橘红的火苗瞬间贪婪地舔舐上脆弱的纸张,沿着纸页的边缘迅速蔓延!承载了漫长岁月无声渴望的娟秀字迹和背面那力透纸背的“今天也想听见她的声音”,在灼热的火焰中剧烈地蜷缩、焦黑、化为灰烬!

苏萦的心猛地揪紧,下意识地向前一步,喉咙里几乎要发出惊呼。

就在火焰即将吞噬整个纸片的刹那,子书铖沾满油污和汗水的、缠着胶布的手猛地向前一按!带着毁灭气息的燃烧纸片,被他狠狠按向了那片新熔铸的、亮银扭曲的声波图案中心!

“嗤——!!!”

火焰与滚烫的金属瞬间交融!刺鼻的焦糊味浓烈得令人窒息!纸张在极致的高温下发出最后的悲鸣,化为飞灰,只留下一点焦黑蜷曲的印记,如同一个狰狞丑陋的伤疤,被牢牢地、永久地烙印在那片象征无声挣扎的亮银声波中心!

像一颗被强行按进钢铁里的、沉默燃烧的心脏!像一段过往无声的守望,在极致的痛苦中化为燃料,只为点燃此刻冲破牢笼的渴望!

焊枪熄灭。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那点焦黑的印记和周围扭曲的亮银声波,在窗外微弱的路灯光下,反射着冰冷而绝望的光。

沉重的喘息声在黑暗中格外清晰。子书铖缓缓转过身,高大的身影如同从熔炉里走出的疲惫战神。汗水浸透了他的头发和衣衫,顺着下颌不断滴落。他深褐色的眼眸在昏暗中死死地锁定了苏萦,那里面翻涌的惊涛骇浪似乎随着那燃烧的纸片一同化为了灰烬,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悲壮的平静,以及一种破釜沉舟后的、不顾一切的决绝。

苏萦读懂了那眼神。那不再是被迫踏入陌生领域的抗拒,而是认清了战场、准备迎接漫长而痛苦厮杀的沉静。她走到他面前,没有言语,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搏动。她拿起便签本和笔,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在崭新的一页上,一笔一划,用力地写下,每一个字都像刻在心上:

铖哥,

疼就咬糖。

我陪你修。

修一辈子。

写完,她深吸一口气,踮起脚尖,不再有丝毫犹豫,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虔诚和郑重,将这张小小的、承载着沉甸甸誓言的纸片,轻轻贴在了他左胸心脏的位置——覆盖在昨夜复健后留下的、尚未完全消散的隐痛之上,覆盖在那片曾被她掌心感受过疯狂搏动的地方。

指尖下的肌肉瞬间绷紧,坚硬如铁。隔着薄薄的、汗湿的T恤布料,那沉稳、有力、如同重锤敲击铁砧般的心跳搏动再次清晰地传来!

咚!咚!咚!

这一次,那搏动不再仅仅是生命的律动,它沉重得仿佛带着整个灵魂的重量,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力量感,狂暴地撞击着她的指腹,顺着她的手臂直冲头顶,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子书铖的身体剧烈地震颤了一下!他猛地低下头,深褐色的眼眸如同被点燃的熔炉,在昏暗中迸射出骇人的光芒,死死地钉在胸口那张崭新的便签上,钉在那“一辈子”三个字上。他抬起那只缠着白色胶布的手,沾满油污、焊锡灰烬和汗水的拇指指腹,带着一种近乎要将纸片碾碎的力道,极其缓慢地、却又重逾千钧地,在那三个字上用力地、反复地摩挲着!

粗糙的胶布边缘刮擦着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胶布下未愈的伤口因为用力而再次洇开暗红,混着油污,沾染在“一辈子”的字迹边缘。

然后,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沉沉地、牢牢地锁住苏萦清澈的眼眸!那眼神里翻滚着太多东西——被逼到绝境的痛苦,孤注一掷的疯狂,无法言说的巨大渴望,以及一种近乎毁灭般的、要将她吞噬的炽热!

他张开嘴,脖颈的肌肉因为极致的用力而根根虬结暴起,喉结如同濒死的鱼,剧烈地上下滚动!胸膛在苏萦的掌心下如同风箱般疯狂起伏!一个破碎、嘶哑、仿佛声带被两片生锈的铁片强行掰开摩擦的、带着血腥气的音节,艰难无比地、却异常清晰地,从他剧烈颤抖的胸腔深处,碾磨出来,重重砸在死寂的黑暗中:

“萦——”

声音干涩、变形,却无比清晰!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第一次劈开了那道厚重的铁门!

苏萦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中!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瞳孔里清晰地映着他因用力而扭曲的脸庞和那双燃烧着骇人火焰的眼眸!

那艰难的音节还在空气中震颤,子书铖的胸膛起伏得更加剧烈,仿佛耗尽了所有的氧气。他死死地盯着她,深褐色的眼底翻涌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和一种近乎哀求的光芒!他再次调动起全身残存的所有力量,脖颈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暴突,下颌绷紧到极限,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

“萦——!”

第二个音节,比第一个更加嘶哑,更加破碎,尾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和破音,却同样清晰无比!如同濒死的野兽用尽最后力气发出的哀鸣!

“萦萦!”

当那嘶哑破碎、却清晰无比的两个字终于艰难地、完整地从他喉咙深处碾磨出来时,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修车行里死寂一片,只有那破碎的余音在浓重的机油味和焊锡焦糊气中嗡嗡震颤。

苏萦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雕像,僵在原地。指尖还停留在他滚烫的、疯狂起伏的胸膛上,清晰地感受着那里面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搏动。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被抽离,只剩下那两个字——“萦萦”——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耳膜上,烫进她的灵魂深处!

不是幻觉!

他真的……叫了她的名字!

用他那把被锈蚀了太久的嗓子,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和勇气!

巨大的震惊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思维。紧接着,一股汹涌的、无法形容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冻结的堤坝!那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委屈——为他承受的痛楚,为他沉默的挣扎,为那365张便签背后无声的渴望;那是排山倒海的、几乎要将她溺毙的狂喜——他终于叫出了她的名字!那365个日夜、上千个沉默的守望所渴求的声音,终于破土而出!

酸涩与甜蜜以一种毁灭性的方式猛烈地交织、爆炸!心口像是被投入了滚烫的熔岩,又像是被泡进了温热的蜜糖里!汹涌的热流毫无预兆地从心底最深处奔涌而出,冲上鼻尖,冲进眼眶!

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模糊了所有的视线!她甚至来不及看清子书铖此刻的表情,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像一枚被强力弹簧射出的炮弹,猛地向前扑去,张开双臂,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抱住了他汗湿的、僵硬如铁的腰身!

脸颊重重地、毫无保留地撞进他同样汗湿、却散发着惊人热量的胸膛!鼻尖瞬间充斥的全是他身上浓烈的机油、汗水、焊锡灰烬和他自身如同熔炉般灼热的气息!

“呜……呜……” 压抑的、带着巨大委屈和狂喜的哭声终于冲破了喉咙,闷闷地响了起来,伴随着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滚烫的泪水瞬间浸透了他胸前的T恤,灼烧着他的皮肤,也仿佛要烫穿他坚硬的胸膛。

子书铖的身体在她扑上来紧紧抱住他的瞬间,如同被高压电流贯穿,彻底僵直!每一块肌肉都绷紧到了极致!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纤细的手臂如同藤蔓般死死缠绕着他腰身的力量,感觉到她滚烫的泪水透过湿冷的衣物汹涌地灼烧着他的胸膛,感觉到她埋在他胸前压抑的哭泣和身体的剧烈颤抖……还有那透过紧密相贴的胸腔传来的、同样疯狂擂动的心跳!

那只一直垂在身侧、沾满污迹的手,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沾着油污和血渍的指腹微微蜷曲,带着一种巨大的无措和笨拙的茫然。似乎想要回抱住她,却又不敢落下,怕自己满手的污秽弄脏了她,怕这突如其来的回应会像泡沫般破碎。

最终,那只沾血的手,只是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近乎崩溃边缘的、小心翼翼的颤抖,轻轻落在了她微微耸动的、被泪水打湿的肩头。

指尖的油污和血渍,不可避免地沾染到了她单薄的衣衫上。

他没有用力,只是虚虚地搭着,像一个在无边黑暗中跋涉了亿万年的旅人,终于抓住了唯一的光源,带着一种濒死的、不敢置信的珍重。

黑暗中,只有苏萦压抑的、如同小兽般的呜咽声,和他沉重得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在弥漫着机油、汗水、泪水、焊锡焦糊和柠檬清香的空气里,紧紧交缠。工具柜侧壁上,那片新熔铸的、扭曲的亮银声波图案中心,那点焦黑的印记在窗外微弱的光线下,如同一个沉默的、刚刚被撕开的伤口,无声地见证着这场无声风暴后,终于冲破牢笼的——第一声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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