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喆摔门进来时，文件夹在桌面磕出的脆响惊得我手一抖，咖啡渍在报表上洇开个深褐色的圈儿。
他这人向来温吞，此刻额角青筋跳得像要绷断，喉结滚了半天才挤出句：”真他妈晦气，怎么就沾上那个闫柒了！”
我把纸巾推过去，看他攥着杯子的指节泛白：”楼下拿邮件又出什么岔子了？”
“岔子？简直是捅了马蜂窝！”张喆灌了半杯水，喉结剧烈滚动，”我下楼取咱们部门的采购清单，刚到传达室就被她堵着。’喆宝贝儿’长’喆宝贝儿’短，说她自己下午要开个重要的视频会，在传达室正等着接一个客人过来。让我先顺便把她的邮件捎上去。你说都是一个楼的，拒绝吧显得我小气，就应了。”
我点点头，单位老楼没电梯，传达室在一楼，各科室分散在二到五层，顺路捎邮件是常有的事。上个月我还帮闫柒带过一箱打印纸，当时她笑得眉眼弯弯，说回头给我带进口巧克力，后来自然是没了下文。
“问题是她那哪是’顺手’？”张喆突然拔高音量，又猛地压低，”传达室老王找了个装空调的大纸箱，才把她那堆东西塞进去——三个顺丰冷链，两个亚马逊的大包裹，还有一沓子杂志期刊，我估摸着得有四十多斤。”
我”嘶”了一声。张喆上个月崴了脚，现在走路还微跛，扛那么个箱子上四楼，确实够戗。
“我喘着气把箱子搁她办公室，刚要走，她也跟上来了，突然说’等等’。”张喆的声音发紧，”只见她慢条斯理地拆箱子，先翻杂志，再看冷链包装，最后捏着个巴掌大的快递盒皱眉——那盒子边角有点压痕，胶带松了小半寸。”
我心里咯噔一下，隐约猜到要出事。闫柒那人，眼里揉不得沙子，尤其是可能沾到她利益的沙子。
“她捏着那盒子冲我扬下巴，”张喆模仿着她的语气，尖细又带着点施舍般的慢悠悠，”‘你看这都开封了，里头的东西肯定不干净了。喆宝贝，麻烦你跑一趟，把这个给老王送下去，让他跟物流交涉。’说着就把盒子往我手里塞。”
“这就叫人送回去？”我皱眉。
“还没完呢。”张喆冷笑一声，”她说那盒子里是进口的洗面巾，三十多块呢。’老王没及时发现拒收，就得老王他先垫钱给她。等物流退了货，卖家把钱打回来，她再给老王补上。’你听听，这叫什么话？”
我确实目瞪口呆。三十多块钱，犯得着让传达室大爷垫付，还得绕这么大个圈子？
“我当时就说，’闫主任，这事儿您还是自己跟老王说吧，我就是顺手捎个东西。'”张喆摊手，”结果你猜她怎么说？”
他顿了顿，学起闫柒那副理所当然的腔调，连带着指尖轻点桌面的动作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宝贝儿，我既然麻烦了你，你也答应了，那就是我承了你的情。你既然应承下了就得把事办利落，总不能说我求你办事，你没办好，我还得谢谢你吧？'”
“我当时脑子都懵了。”张喆气的耳根发红，”我啥时候’承诺了她’？合着我学雷锋，背了一身骚？我怎么又成了她的全权代理人去跟传达室老王谈她的邮件垫付问题？难不成老王不垫付由我垫付……？”说到这儿，张喆忽然声音都不对了，“难不成……我……帮她扛了四十斤箱子上四楼，没得好儿，还得替她追这三十块钱的洗脸巾的垫付款，追不到由我……由我……出！？”他说着说着开始疑惑起来。
这时，门外传来轻叩声，闫柒的助理小林探进头来，脸涨得通红，看见躲在我办公桌后的张喆，眼圈都快红了：”张哥，我也是没办法……闫主任让我来请你去趟传达室，老王说他收货时那盒子好好的，让你去做个证。”
张喆猛地喊了一嗓子：”我不去！我当时就顾着搬箱子，哪注意她那破盒子开没开封？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小林苦着脸，声音压得极低：”我刚才劝她了，我说’张哥就是顺路帮忙带邮件，再让他去跟老王要钱，是不是不太好？’结果她当即就沉了脸，说……”
小林咽了口唾沫，复述道：”闫主任说，’我求他办事，他答应了，却没办好，就该去补救。没能力办就别答应，既然应了，就是全权承诺了这事儿包在他身上了，我也才放心去忙别的。现在他没做好，耽误了我的计划，让我受了损失，不该赔吗？'”
“啊？我赔她损失？三十块钱的洗面巾能耽误她什么计划？”张喆气得手都抖了，”她上午在茶水间跟人闲聊，说下午的视频会不过是走个过场！”
我看着小林为难的样子，心里突然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闫柒的话拆开来看，似乎句句都在理——答应帮忙就得办到底，办砸了就得补救。
可放在这桩事里，怎么听怎么让人窝火。就像有人递你颗糖，你接了，转头就被指责你上班时间吃糖不对，一旦反驳，就是：我给你糖，就是让你现在上班时间吃的吗？
“要不……我去跟老王说一声？”我试图打圆场。
“别！”张喆拉住我，”这浑水一沾就甩不掉。我也看出来她这人了，能把芝麻大的事绕成麻绳，再把你捆在里头。”
小林叹着气走了，临走前小声说：”张哥躲您这儿吧，闫主任那边我先拖着。”
那天下午，走廊里断断续续传来闫柒的声音，时而尖细地跟我们部门主任老王争执，时而又放缓了语调安抚谁，最后大概是没讨到好，高跟鞋”噔噔噔”踩过走廊，在办公室门后砸出一声闷响。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承想三天后的食堂里，又听见了闫柒的声音。
我和张喆刚端着餐盘坐下，就听身后传来椅子摩擦地面的声响。洪姐那标志性的大嗓门亮起来：”闫主任，您说的就是前面那个小伙子？”
我手里的筷子顿了顿。洪姐是财务科的，嫁了个做工程监理的老公，天天把”我家那口子”挂在嘴边，浑身上下不是金镯子就是钻戒指，跟闫柒走得最近，俩人总凑在一起说闲话。
“嗯，就那个穿蓝衬衫的。”闫柒的声音慢悠悠的，带着点施舍般的宽容，”长像长得倒是周正，就是脑子转得慢。”
张喆的背瞬间绷紧了。
“上次让他捎个邮件，多大点事儿？”闫柒轻笑一声，”那包裹边角有点开，我让他去跟老王说一声，他倒好，直接躲起来了。三十多块钱的东西，至于吗？”
洪姐”啧啧”两声：”现在的年轻人啊，一点担当都没有。”
“也不能怪他。”闫柒突然放软了语气，像在替谁开脱，”穷人家的孩子嘛，能进咱们单位不容易，估计是怕事儿。你想啊，平时哪见过那些进口的东西？见了就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也正常。”
我悄悄抬眼，看见张喆握着筷子的手在抖。其实，张喆家也是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如果真的从上几辈算下来，张喆家估计比闫柒家强多了，他家真正的皇城根下的家庭，而闫柒不过住北太平庄，刚解放时顶多算是北京近郊。
“也是。”洪姐附和着，”哪像咱们，平时买个包都比那洗脸巾贵。他估计是觉得三十多块钱是大钱，怕担责任吧。”
“可不是嘛。”闫柒叹了口气，声音里全是”理解”，”所以我也没跟他计较，毕竟不容易。不像咱们相对宽裕一些，可怜的孩子没见过世面，格局不大咱也能理解。”（我心里想，就差直接强调有三百万了！）
后面的话我没再听下去。张喆猛地站起身，餐盘在桌上磕出巨响，他什么也没说，端着盘子就往外走，背影挺得笔直，却看得人心里发堵。
我追出去时，他正站在食堂门口，我拉着他走出单位大楼，走进街心小公园的树林。
“别往心里去。”我拍他肩膀。
张喆摇摇头，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我算是明白了，她哪是在说我脑子慢？她是在说我穷，说我没见过世面，说我连三十块钱都担不起。她 她妈 就是小市民！”
“她是真没见过什么！她好容易有了卖房的三百万就把自己当富人了，到她 她妈的垃圾场买了两套楼，就她 她妈的以为有底气，为三十块钱，把人折腾得像猴儿一样？”
那天的阳光很烈，透过梧桐叶的缝隙砸在地上，亮得晃眼。我想起闫柒说那些话时的语气，那么自然，那么理直气壮，仿佛她天生就该站在高处，对别人指指点点，再施舍一点廉价的”理解”。
可她大概永远也不明白，真正的格局，从不是用三百万衡量别人的三十块，更不是把别人的善意踩在脚下摩擦，还自诩为”理所当然”。
走廊里又传来闫柒的声音，这次是叫小林去给她买咖啡，指定要楼下那家进口的，加双份奶，少糖，”记得让店员用新开封的奶，别用咖啡机里剩的，不新鲜。”
张喆翻了个白眼，嘟囔道：幸好我没在她那个部门，否则，屎都让她胡搅和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