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空气，从那个周末之后，就变得不一样了。像一碗搁馊了的粥，表面看着平静，底下却已经变质，散发着一股让人胸闷的酸腐气。
爸打妈，不是头一回了。可这次，不一样。以往，他打完了，酒醒了，会沉默，会一个人蹲在门口抽很久的烟，偶尔眼神瞟过妈脸上的伤，也会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妈呢，哭过，骂过，日子也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往下过。
但这次，爸的沉默里，带着一种理直气壮的阴狠。而妈的哭泣里，除了以往的委屈，更多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麻木，甚至，我隐约觉得，还有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别的情绪。
那天晚上，他又喝得醉醺醺地回来。没摔东西，也没立刻动手。他就坐在堂屋那张破藤椅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地盯着在灶台边默默刷碗的妈的背影。
弟弟写完作业从里屋出来，大概是渴了，想去水缸舀水喝。爸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作业写完了？就知道吃吃喝喝！老子累死累活养你们，一个个都是讨债的！”
弟弟被他没头没脑的怒火吓住，愣在原地，小声辩解：“我就喝口水……”
“喝个屁！”爸猛地站起来，抄起手边的搪瓷杯就砸了过去！杯子没砸中弟弟，哐当一声撞在墙上，掉下来，瘪了一块，在地上滴溜溜打转。
妈像是被惊醒了，扔下碗就扑过来，把吓傻了的弟弟护在身后，声音发颤：“你冲孩子发什么疯！有本事冲我来！”
“冲你来？”爸狞笑一声，摇摇晃晃地逼近，“你以为老子不敢？你个老婆娘，就知道护着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他伸手就去扯妈的头发。
弟弟被彻底激怒了，像头被惹恼的小兽，冲上去用头撞爸的肚子：“不准你打妈！”
场面一下子乱了。爸的辱骂，妈的哭喊，弟弟的尖叫，混在一起。我站在房间门口，手脚冰凉，看着他们三个人扭打在一起，像在看一场与我无关的、丑陋的皮影戏。
爸的拳头落在妈身上，也落在弟弟身上。妈拼命想护住弟弟，头发被扯乱了，领口也被扯开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一小片白皙的、与她那被日光晒黑的脖颈截然不同的皮肤。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妈很陌生。她不再是那个只会逆来顺受的女人，她在反抗，用一种绝望的、歇斯底里的方式。而爸，也不再仅仅是那个施暴的男人，他眼神里有一种被触犯了某种权威的、更深的暴戾。
最后，是邻居被惊动，过来才勉强拉开的。爸被按在椅子上，喘着粗气，眼神像要吃人。妈瘫坐在地上，头发蓬乱，脸上有抓痕，衣服也被扯坏了，露出的锁骨那里，一片刺目的白。她的身体还在不停地发抖，像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
弟弟被邻居抱在怀里，额角青了一块，他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恐惧和巨大怨恨的眼神，死死地瞪着爸，然后，那眼神转向了我，带着质问——你刚才为什么只是看着？
我心里猛地一刺。是啊，我为什么只是看着？我好像，又被吓傻了。那种熟悉的、置身事外的冰冷感，又包裹了我。
夜深了，闹剧散场。爸不知是醉死过去还是怎么，在藤椅上打着鼾。弟弟也哭累了，睡着了。我端了一盆温水，走进爸妈的房间。
妈还维持着瘫坐在地上的姿势，一动不动。我拧干毛巾，轻轻帮她擦脸。碰到她嘴角的伤时，她嘶了一声，抬起眼看我。灯光昏暗，她的眼睛又红又肿，但里面除了疲惫，确实还有别的东西。
“妈，”我声音干涩，“为什么？”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然后，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粗糙变形的手指，声音轻得像叹息：“他……他把钱，都给了外面那个寡妇，还有她带的那个丫头片子了。”
外面……那个寡妇？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是了，村里好像是有这样的风言风语，说爸常往邻村一个寡妇家跑。我以前只当是闲话。
“我们起早贪黑，他一个子儿不留，全拿去填了别人的无底洞……”妈的眼泪又掉了下来，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你弟弟还要读书，你以后……也要嫁妆……这个家，要散了……”
我听着，心里的冰冷，慢慢被一种更汹涌的东西取代。不是愤怒，不是悲伤，是一种深深的、彻骨的失望。对爸，也对这令人窒息的一切。
“离了吧，妈。”我看着她的眼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说出这句话，“我们离开这儿。”
妈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看我，眼神复杂，有震惊，有恐惧，还有一丝……被说中心事的慌乱。
“离了……我们能去哪儿？怎么活？你和你弟弟……”
“总比在这里被打死强。”我打断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看着我，像不认识我一样。昏暗的灯光下，我和她对视着。屋子里，是爸震天的鼾声，和窗外无边的夜色。
这个家，从里到外，已经裂开了一道巨大的、无法弥合的缝。
而我站在裂缝的这边，看着对面那个颤抖的、绝望的母亲，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要么一起掉下去，要么，跳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