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长途汽车站的喧嚣，像一股巨大的、混杂的洪流，瞬间将渺小的我吞没。高耸的穹顶下，人声、广播声、行李拖拽声交织成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噪音。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烟草味、廉价香水味以及食物若隐若现的香气。无数双腿在我眼前匆忙移动，带着明确的目的地，奔向各自的归途或远方。
而我，像一颗被随意抛入河道的石子，茫然地站在大厅中央，被来往的人流推搡着，不知所措。逃离刘主任家时那股破釜沉舟的勇气，在抵达这看似“终点”的车站后，竟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只剩下巨大的空虚和更深的恐惧。
去哪里？
我该去哪里？
回老家县城？那是我唯一熟悉的地方，有奶奶。但母亲和父亲在那里，他们会接受我吗？会不会立刻把我送回来，或者送到另一个更可怕的“刘主任”家？而且，回县城的车票要多少钱？我口袋里的钱够吗？
巨大的问号像冰雹一样砸向我，让我头晕眼花。我紧紧攥着那个空瘪的旧挎包，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我怯生生地挪动脚步，躲开人群，缩在一个巨大的广告牌投下的阴影里。广告牌上画着蓝天白云和美丽的山水，写着某个遥远旅游胜地的名字。那是一个与我无关的、光鲜亮丽的世界。
我从内衣口袋里掏出那叠被体温捂热的钱和粮票，小心翼翼地展开。两张一元纸币，几张泛黄的粮票，还有那枚至关重要的一角硬币。十一元八角。这就是我的全部财产，我的“自由”的价码。
我抬头望向远处那一排售票窗口。每个窗口上方都挂着白色的牌子，用黑色毛笔字写着目的地和票价。字迹有些潦草，距离又远，我看不真切。但我必须去看清楚。
深吸一口气，我将钱和粮票仔细藏好，低着头，像一只警惕的幼兽，贴着墙边，慢慢向售票窗口靠近。人群拥挤，各种味道混杂，我屏住呼吸，努力分辨着那些目的地。
“永丰镇……八元五角。”
“红旗乡……六元。”
“临江县……十元？”
……
一个个陌生的地名和后面标注的价格，像冰冷的数字符号，在我眼前跳跃。临江县？好像听说过，离我们县城似乎不太远？十元钱！我心头一紧，几乎是我全部的钱了！那剩下的粮票能换吃的吗？就算到了临江，我又该怎么回老家？走路吗？要走多久？
恐慌再次攫住了我。我发现，我之前的想法是多么天真。就算买到了车票，抵达一个陌生的地方，然后呢？一个九岁的、身无分文的小女孩，要如何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中生存下去？
就在我盯着票价牌，脑子一片混乱时，一个穿着制服、戴着红袖章的车站工作人员注意到了缩在角落、形迹可疑的我。他皱着眉头走了过来。
“喂！小孩！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你家大人呢？”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我吓得浑身一抖，像被电流击中，猛地抬起头，对上他那双审视的眼睛。恐惧瞬间淹没了我，大脑一片空白。我不能说实话！绝对不能！
“我……我等我爸……”我听到自己细若蚊蚋的声音在撒谎，声音因为紧张而颤抖，“他……他去买票了……”
工作人员将信将疑地打量着我，目光扫过我洗得发白的旧罩衫和露出脚趾的布鞋，又看了看我空空如也的双手和那个破旧的挎包。“等你爸？你爸去哪儿买票了？你叫什么名字？你爸叫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像炮弹一样砸过来，我根本无力招架。我的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答不上来，只想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旁边一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似乎看不下去了，她拉了拉工作人员的袖子，小声说：“算了算了，老张，估计是乡下孩子头一次进城，吓坏了，别吓着孩子。”
那工作人员又看了我几眼，或许是我眼中无法掩饰的恐惧和狼狈让他动了恻隐之心，他最终只是挥了挥手，语气缓和了些：“行了行了，别在这儿挡道，去找你爸吧，看好自己的东西！”
我如蒙大赦，连头都不敢抬，像一只受惊的兔子，飞快地钻进了旁边涌动的人潮中，直到感觉那道审视的目光消失，才敢停下来，靠在一根冰冷的柱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碎裂。
刚才那一幕，像一盆冰水，彻底浇醒了我。这个世界，远比刘主任家那个封闭的牢笼更复杂，更危险。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在这里，就像暴露在狼群面前的羔羊。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车站里的灯全部亮起，将大厅照得如同白昼，却驱不散我心底越来越浓的寒意。饥饿和疲惫如同潮水般再次袭来，比白天更加凶猛。我找了个偏僻的、靠近厕所的角落，蜷缩着坐下。这里气味难闻，但相对不那么引人注目。
我从挎包里拿出那个干硬的馒头，小口小口地啃着。冷水早已喝完，馒头噎在喉咙里，难以下咽。看着周围行色匆匆的人群，看着那些被父母牵着手、吃着热乎乎食物的孩子，巨大的孤独感和委屈排山倒海般涌来，鼻子一酸，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混合着冷硬的馒头渣，被我无声地咽了下去。
我不能哭出声。在这里，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夜晚的车站，气温骤降。冰冷的穿堂风吹过，穿透我单薄的衣衫，冻得我浑身发抖，牙齿都在打颤。我紧紧抱住膝盖，把脸埋进去，试图汲取一点微弱的温暖。耳边是车站广播里循环播放的班次信息和永不间断的嘈杂人声。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买车票的风险太大，可能钱花了，却去到一个更糟糕的地方。留在这里？夜晚的寒冷和潜在的危险让我不寒而栗。
就在我几乎被绝望彻底吞噬的时候，我的手无意中碰到了内衣口袋里那几张粮票。
粮票……不能直接坐车，但是不是……可以换点吃的？或者……换点钱？
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车站外面，好像有一些偷偷摸摸换东西的人……
这个念头带着一丝罪恶，却也带着一丝绝境中的微光。我知道这不对，很危险。但此刻，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我抬起头，擦干脸上的泪痕，望向车站外那片被霓虹灯点缀的、未知的夜色。眼神里，九岁孩子的懵懂正在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艰难时世逼迫出来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我必须活下去。
无论用什么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