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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天光未亮,母亲已经在外间窸窸窣窣地收拾了。那声音不像往常带着怨气的摔打,而是一种刻意压低的、透着某种决绝的利落。每一丝声响,都像针一样扎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奶奶一夜未眠,或者说,我们祖孙二人都只是在黑暗中睁着眼,等待着黎明的审判。她摸索着起身,借着从门缝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帮我穿上那件最整齐、也是补丁最少的碎花罩衫。她的手很凉,动作缓慢而滞重,系扣子的手指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晚丫头……”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只叫了我的名字,便再也说不下去。浑浊的眼泪顺着她脸上深刻的皱纹,无声地滑落,滴在我刚穿好的衣服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我没有哭。一种奇异的麻木包裹着我,让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是分离的。我只是看着奶奶流泪的样子,心里那片冰冷的荒原,似乎又扩大了一些。

母亲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硬邦邦的、印着红色“奖”字的旧挎包,那不知道是她从哪里弄来的。她看到奶奶在哭,眉头习惯性地皱起,但很快又舒展开,换成一种不耐烦的催促:“磨蹭什么?早点过去,也好让刘主任家看看。”

她把挎包塞到我手里。里面只有两件换洗的旧内衣,和奶奶偷偷塞进去的干馒头与鞋底。轻飘飘的,却压得我几乎直不起腰。

没有早饭。母亲甚至没有去看还在熟睡的弟弟一眼,仿佛送走我只是一件需要尽快办完的、普通的家务事。她拉起我的胳膊,力道很大,不容挣脱。

“妈,我……”我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奶奶。

奶奶佝偻着背,向前跟了一步,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最终却只是朝我挥了挥手,那动作虚弱得像风中残烛。她转过身,不再看我。

那一刻,我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希冀,彻底熄灭了。

母亲拉着我,走出了这个在省城短暂栖身的“家”。清晨的城中村笼罩在一片灰蓝色的雾霭中,空气中弥漫着隔夜的腐败气息和早起生炉子的煤烟味。几个早起的邻居看到我们,投来探究的目光,母亲却把头昂得更高了些,拽着我走得更快。

我们穿行在逐渐苏醒的街道上。卖早点的摊贩刚刚支起炉火,油条的香味混合着城市的尘埃。有背着书包的孩子牵着父母的手,叽叽喳喳地说笑着走过。那些属于普通孩子的、平凡而温暖的清晨,与我擦肩而过,像另一个世界的光景。

我被动地被母亲拖着,脚步虚浮。眼睛看着脚下不断后退的、坑洼不平的路面,心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想,或者说,不敢想。

走了很久,久到我感觉小腿都有些发酸,周围的景象开始变得不同。低矮杂乱的棚户区渐渐被一些整齐的红砖楼房取代,虽然同样陈旧,却多了一丝秩序感。空气中开始隐隐传来一种沉闷的、持续不断的机器轰鸣声。

母亲在一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前停住了脚步。门旁挂着一个白底黑字的牌子,上面写着“红星纺织厂家属院”。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角,又用力扯了扯我的衣服,试图抚平上面的褶皱,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近乎讨好的、僵硬的笑容,这才拉着我走了进去。

家属院里同样是拥挤的,晾衣绳上挂满了万国旗般的衣物。母亲显然昨天已经来探过路,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栋筒子楼,沿着昏暗的、堆满杂物的走廊,走到最里面的一扇门前。

她抬手敲门,动作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郑重。

门开了。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戴着眼镜、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后,他面色有些严肃,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和母亲身上扫了一圈。

“刘主任,早上好。”母亲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谦卑和热络,“我把孩子带来了,您看看。”

刘主任“嗯”了一声,侧身让我们进去。

屋子比我们家大很多,但也显得更加阴暗和杂乱。一股浓烈的中药味和一种属于久病老人的、沉闷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客厅的椅子上堆着杂物,角落里一张躺椅上,蜷缩着一个头发花白、面无表情的老太太,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涎水。那就是我需要“照顾”的人。

刘主任没有让我们坐的意思。他打量着我,眉头微蹙:“这么小?能干什么活?”

“不小了不小了,刘主任,乡下孩子,皮实,能干着呢!”母亲连忙赔笑,用力把我往前推了推,“洗衣做饭,打扫卫生,都会干!也听话,绝不给您添乱!”

刘主任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几秒,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孩子,更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的耐用度。他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抽出三张十元的纸币,递给我母亲。

“那就先试试吧。规矩昨天都跟你说了,管吃管住,一个月三十。干得好,以后再说。干不好……”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里的威胁,像阴冷的蛇,缠绕上来。

母亲几乎是抢一般接过那三张纸币,脸上绽放出一种如释重负的、甚至带着点谄媚的光芒。她飞快地将钱塞进自己内衣口袋,按了按,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珍宝。

“您放心!刘主任,一定干得好!晚丫头,快,谢谢刘主任!”她用力掐了一下我的胳膊。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破旧的鞋尖,喉咙像是被水泥封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母亲有些尴尬,又对刘主任说了几句保证的话,然后,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有一闪而过的、几乎无法捕捉的什么情绪,但很快被一种如释重负的决绝覆盖。

“我……那我就先走了。孩子……就拜托您了。”她说完这句话,不再停留,转身就拉开了门,快步走了出去。

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隔绝了母亲离开的背影,也彻底隔绝了我与那个所谓的“家”的最后一丝联系。

我僵硬地站在这个充满陌生和怪异气味的客厅里,手里攥着那个空荡荡的旧挎包。那三张十元纸币被母亲攥过留下的微弱体温,仿佛还残留在空气里,提醒着我,我的价值,以及我被交换的代价。

刘主任没有再看我,只是指了指角落里一个小板凳,语气淡漠地说:“先把东西放那儿。老太太该吃药了,炉子上的药罐,看着点,别熬干了。”

然后,他便转身走进了里屋,关上了门。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包裹了我。只有里屋隐约传来的收音机声,躺椅上老太太偶尔无意识的哼唧,以及厨房方向传来的、药罐里汤汁“咕嘟咕嘟”翻滚的声音。

我慢慢地挪到那个小板凳旁,坐下。板凳很矮,我很小,蜷缩在那里,像一只被遗弃在陌生角落的幼猫。

三十块钱。

这就是我的价格。

它买断了我的童年,把我钉在了这个弥漫着药味和暮气的、新的“地下室”里。

我看着躺椅上那个毫无反应的老太太,看着这个杂乱而冷漠的空间,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从今天起,我真的,只剩下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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