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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旧金山的雨季在不知不觉中来临,连绵的阴雨给城市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滤镜。

日子像流水一样,在送奶的清晨、洗碗的午后、保洁的深夜以及图书馆的通达中,悄无声息地滑过。

转眼间,第一个学期已接近尾声,空气里开始弥漫起期末考试特有的紧张气息。

对阮云舟而言,这种紧张感更甚。

这不仅关乎成绩,更像是对他这几个月来近乎极限生存的一次总验收。

但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是,在高压的缝隙里,某种变化正破土而出。

语言,成了他第一个意外收获的战场。

在“幸运楼”,他必须听懂陈老板火爆的粤语指令和夹杂着俚语的英语抱怨,要和后厨的墨西哥裔厨师用简单的单词和手势交流食材需求。

在送奶公司,他得搞懂司机含糊的路线指示,偶尔还要应对订户临时的变更要求。

而在写字楼,安娜和她的保洁同事们来自五湖四海,他们的口音千奇百怪,为了高效完成工作,他必须强迫自己倾听、模仿、沟通。

这不再是课堂上标准的美式发音,而是活生生的、带着各种口音和生活气息的“生存英语”。

他的耳朵在无数次的重复和试错中被打通,舌头也从最初的僵硬笨拙,变得灵活起来。

虽然语法可能依旧粗糙,用词也远谈不上优雅,但他表达的意思越来越清晰,反应速度也越来越快。

这种变化,最先体现在课堂上。

以前,教授提问时,他总是下意识地低头,生怕被点名。

现在,他虽然依旧不会主动举手,但当目光偶然与教授接触时,他不再慌乱。

一次经济学的小组讨论,同组的美国学生语速飞快,他竟然跟上了节奏,并且清晰地表达了自己对一个案例的不同看法。

虽然用词简单,但逻辑清晰,让原本没太在意他的组员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历史课的布朗先生是第一个明确注意到他变化的老师。

在一次关于冷战起源的随堂发言中,阮云舟被点到名。

他站起身,深吸一口气,不再是机械地背诵笔记,而是尝试用自己的理解,结合看过的资料,阐述了观点。

过程中虽然仍有停顿和思考,但那种流畅度和自信,与几个月前那个站起来就脸红、说话结结巴巴的男孩判若两人。

布朗先生推了推眼镜,难得地点了点头:

“Interesting perspective, Mr. Ruan. Good improvement in your expression.”

(观点有趣,阮先生。你的表达进步很大。)

一句简单的肯定,让阮云舟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一种久违的、被认可的激动。

他坐下时,手心微微出汗,但背脊却不由自主地挺直了一些。

这种变化,也落在了某些有心人眼里。

学期末,商学院组织了一次小型的社交活动,美其名曰“建立人脉”,地点就在学校的学生中心。

大部分中国留学生习惯性地聚在一起,用中文聊着国内的综艺和游戏,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舒适区。

阮云舟本来不想参加,这种活动对他来说纯粹是浪费时间。

但辅导员说出席率算作平时分的一部分,他只好在结束送奶工作后,匆匆赶了过去。

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安静地坐在角落,拿了一杯免费提供的橙汁,盘算着待够最低时限就溜走去洗碗。

他看着那些穿着光鲜的美国学生和部分国际生谈笑风生,熟练地交换着Instagram账号,感觉自己像个误入的旁观者。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欧洲口音的金发男生端着酒杯坐到了他旁边,似乎是找不到人说话,随意地问道:“嘿,你是商学院的新生?以前没见过你。”

若是几个月前,阮云舟可能会因为紧张而语无伦次,或者干脆笑笑走开。

但此刻,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英语回答:“是的,一年级。我平时……比较忙。”

“哦?忙什么?”对方似乎来了兴趣。

阮云舟顿了顿,简单地说:“打工。”

这个话题似乎引起了对方的共鸣,他开始抱怨在美国找实习的困难,签证的问题。

阮云舟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自己的看法,关于时间管理,关于不同的工作文化。

他的用词直接,甚至有些生硬,但那种从实际生活中淬炼出的现实感,却让对方听得津津有味。

他们居然就这样聊了十来分钟。

虽然阮云舟的话不多,但每次回应都切中要点,眼神专注,让对方感觉被认真倾听。

这短暂的交谈话语声不高,却吸引了一些目光。

几个原本聚在一起说中文的留学生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似乎没料到这个平时沉默寡言、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同胞,竟然能和外国同学聊得这么自然?

活动快结束时,阮云舟准备离开。

刚站起身,却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

是江景。

他不知何时来的,斜倚在旁边的柱子上,手里晃着一杯可乐,加了很多冰。

他似乎看了有一会儿了,眼神里是阮云舟已经熟悉的那种审视和玩味,但似乎又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可以啊,阮云舟。”江景用中文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近处的人听见。

显然江景已经知道了阮云舟的名字。

他嘴角噙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目光扫过刚才和阮云舟聊天的那个欧洲男生离开的背影,“没看出来,还挺能聊。”

阮云舟抿了抿唇,不想与他多做纠缠,只是低声道:“随便说了几句。”

“随便说说?”江景轻笑一声,往前走了一步,拉近了距离。

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混合着可乐的甜气,扑面而来。“我认识那家伙,眼高于顶。你能跟他聊那么久,不简单。”

他的语气里没有嘲讽,反而带着一种探究,仿佛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看见”了阮云舟,而不是那个仅仅被他定义为“可怜的、有趣的清洁工”的模糊形象。

阮云舟不想去分辨他话里的含义,只是侧身想从他旁边走过:“我要去打工了。”

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江景忽然用极低的声音,快速地说了一句:“期末了,别又熬通宵,小心真晕过去。”

阮云舟猛地顿住脚步,诧异地转头看向江景。

江景却已经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他的错觉。

他朝阮云舟随意地挥了挥手,转身融入了喧闹的人群中。

阮云舟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涌起一种极其复杂的感觉。

江景似乎总是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做一些难以理解的事。

他就像一个旁观者,冷静地、甚至带点恶意地观察着他的狼狈,却又会在某些瞬间,流露出一点点近乎本能的注意。

他甩甩头,把这荒谬的想法抛开。

江景的心思,他不懂,也没精力去猜。

走出学生中心,潮湿冰冷的空气让他精神一振。

他加快脚步,冲向公交车站。

今晚餐馆的碗盘还在等着他,期末的复习资料也还在书包里。

但不一样的是,他的口袋里,除了冰冷的钥匙和微薄的工钱,似乎多了一点什么东西。

是一种名为“进步”的实感,微弱,却真实存在。

它无法立刻改变他窘迫的处境,却像黑夜里的一道微光,告诉他,所有的挣扎和坚持,并非毫无意义。

他的突围,寂静无声,却每一步都踩得无比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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