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绾、时小七和楼亓的灵魂已悄然脱离了那具束缚的躯壳,悬浮于这片被诅咒的山林之上。
她们如同被钉在无形的刑架上,被迫目睹着下方正在上演的、远超想象的炼狱图景。
那景象太过血腥,太过颠覆认知,让她们感到一阵阵灵魂深处的眩晕与冰冷彻骨的恍惚。
桃绾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像是怕惊扰了这凝固的噩梦:
“楼亓……人是可以直接变成妖的吗?”
即使是见惯了魔界诡谲的楼亓,此刻也罕见地陷入了茫然,他眉头紧锁,声音低沉而困惑:
“不知……从未听闻,魔由心生,人或妖皆可堕魔,但由人……直接化为妖物?闻所未闻!”
或许是某种灵魂契约的牵引,桃绾的目光无法自控地锁定了最初那只由同伴异化而成的巨狼。
她被迫跟随着它,目睹了一场又一场由它亲手导演的、将人伦碾碎成齑粉的惨剧。
她看见那巨狼冲回了它曾经生活的村落,那熟悉的烟火气息此刻成了绝望的序曲。
它找到了那间它曾发誓守护的茅屋。
门扉破碎的瞬间,里面是它白发苍苍、惊骇欲绝的父母。
那对老人浑浊的眼中映出巨狼的身影,先是疑惑,随即是撕裂心肺的惊恐与绝望——他们认出了那残存的人类轮廓!
狼妖没有丝毫迟疑,它喉咙里滚动着浑浊的低吼,扑了上去!
利爪撕裂了苍老的躯体,獠牙咬断了父亲的脖颈,温热的鲜血喷溅在母亲布满皱纹的脸上。
母亲发出半声凄厉的哀嚎,便被另一只爪子洞穿了胸膛。
它低下头,开始大口撕咬、吞咽那曾给予它生命的血肉。
咀嚼声、骨裂声,在死寂的村落里异常刺耳。
它撞开了隔壁的院门。
那里住着它的妻子,一个温婉的妇人,此刻正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瑟瑟发抖。
妇人看清狼妖眼中那抹曾属于她丈夫的、此刻却只剩下凶残暴戾的幽绿时,整个人彻底崩溃了。
她瘫软在地,徒劳地将婴儿护在身后,发出不成调的悲鸣:
“不……不要……是你吗?……全子他爹……”
狼妖的动作似乎有瞬间的凝滞,但那点微弱的、属于“人”的痕迹,瞬间被汹涌的兽性淹没。
它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巨大的爪子挥下,襁褓连同里面的小生命瞬间化作一团模糊的血肉!
妇人发出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尖啸,扑向那团血肉,下一秒,她也被扑倒,狼妖贪婪地啃噬着她的肢体,仿佛在享用一顿迟来的盛宴。
另一个角落,她看到了那个曾羞涩地说要攒钱给未婚妻买簪子的年轻人。
少女横着棍子抵抗,狼妖轻易地撞飞了她,木棍折断。
利爪轻易地撕开了那象征喜庆与未来的红裳,露出下面白皙脆弱的肌肤。
獠牙刺入少女的脖颈,鲜血染红了嫁衣,也染红了狼妖心里那年轻人目眦欲裂的眼。
一幕幕,一场场。
它吃掉了生养它的父母。
它撕碎了相濡以沫的妻子。
它碾碎了嗷嗷待哺的骨肉。
它吞噬了并肩而行的兄弟。
它毁灭了至死不渝的爱侣。
它所过之处,留下的是断壁残垣,是喷溅凝固的暗红血块,是破碎的衣物与残肢,是人间至亲至爱被生啖活嚼后留下的、最深最冷的绝望与悲鸣。
这一切,交织成一首由血肉和哀嚎谱写的、最荒诞、最悲烈的地狱哀歌。
桃绾的灵魂在剧烈颤抖,她闭上眼,却无法隔绝那恐怖的咀嚼声和濒死的悲鸣在灵魂深处回荡。
那是一种超越生理极限的恶心,一种直抵灵魂的悲怆。
直到……那只刚刚吞噬了它“妻子”的狼妖,被一声穿透夜空的、更高亢的狼嚎召唤,它才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沾满亲人鲜血的獠牙,转身离去。
一个沾满泥污的小小蹴鞠,滚到了它的脚边,又滚到不远处一个蜷缩在角落、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小小身影面前。
桃绾的目光被那孩子吸引。
月光下,孩子睁得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超越年龄的、凝固的恐惧——正是她们在山路上遇见过的那个“鬼童”!
狼妖幽绿的目光扫过那稚嫩的孩子,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咕噜。
就在它似乎要扑上去时,远处那召唤的狼嚎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狼妖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放弃了这唾手可得的“小点心”,转身融入了黑暗的森林。
束缚桃绾的无形牵引骤然消失。
她发现自己不再跟随那血腥的狼妖,而是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个幸存的孩子——虎子。
白日见到的妇人从藏身的柴垛后冲出来,一把将虎子死死搂在怀里。
虎子仿佛这才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在她怀里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啕:
“娘!娘!……狼!好大的狼!它……它把吴姐姐……吃了!吃了啊!呜呜呜……”
稚嫩的童音里裹挟着亲眼目睹亲人被撕碎的巨大创伤。
桃绾的灵魂猛地一震——虎子!
她们苦苦寻找的虎子,原来就在眼前。
孩子的父亲连拖带拽地将母子俩拉进了一个隐蔽的地窖入口。
窖口合拢,隔绝了外面炼狱般的景象,却隔绝不了那浓郁的血腥气和弥漫在空气中、几乎凝成实质的绝望与悲痛。
妇人紧紧抱着虎子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松弛。
她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变得惨白发青,嘴唇哆嗦着,额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
“孩子他娘!孩子他娘!你怎么了?” 汉子惊恐地摇晃着她。
妇人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破风箱在拉扯,声音微弱而断续:
“心……心口……疼得……喘……喘不上气……”
虎子停止了哭泣,小脸上满是焦急,他用力推着父亲:
“爹!快开点缝!大夫说过,娘这病,闷不得气!要透风!”
汉子脸上瞬间血色褪尽,他恐惧地望向头顶那紧闭的窖门,仿佛那薄薄的木板外,正趴着无数双嗜血的幽绿眼睛,只等着一丝缝隙,就会将死亡倾泻而入。
他死死地抵着门栓,牙齿咯咯作响,身体抖得比虎子还厉害,对开门的恐惧压倒了一切。
“不行……不行啊……外面…有狼……”
虎子看着母亲越来越微弱的气息和青紫的嘴唇,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他猛地爬上父亲因恐惧而佝偻的背,用尽全身力气,去够那沉重的门栓!
他小小的手指抠着缝隙,指甲断裂也浑然不觉,终于,他撬开了一道细如发丝的缝隙!
一丝微弱的、带着外面血腥气的夜风,终于透了进来。
妇人急促的喘息似乎稍稍平复了一点点,那令人窒息的青紫色也略微褪去了一些。
桃绾所见的记忆碎片,如同被风吹散的烟尘,倏然消散,只留下灵魂深处那沉甸甸的、无法言喻的悲怆与冰凉。
记忆的碎片如潮水般退去,露出冰冷的真相。
桃绾、时小七、楼亓三人立于深渊的虚空中,心潮翻涌,难以平息。
方才所见,并非幻象,而是虎子——
这个被她们误认为“鬼童”的孩子,灵魂深处最沉痛、最刻骨铭心的记忆烙印。
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那夜袭击村落的狼妖,并非天外邪魔,而是被那邪异“观音”蛊惑、异化了的昔日村民。
那高踞山巅、裂口血牙的“观音”,正是村民口中带来灾厄的“枯蝉伏骨菩萨”。
而那位托付她们寻子、眼神殷切的大娘……她的儿子虎子,早已不在人世。
而就在她们眼前,就在那段惨绝人寰的记忆里。
真相如同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三人胸口。
楼亓的眼中是深沉的肃穆,桃绾的秀眉紧蹙,盈满了难以言喻的哀伤与愤怒。
时小七,这个向来活泼灵动的少女,此刻更是红了眼眶。
她看着身边那个小小的、身影有些虚幻的虎子,心中再无半分对“鬼童”的畏惧,只剩下汹涌的心疼。
她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指尖带着灵魂特有的微凉,却饱含着最温柔的暖意,轻轻抚过虎子同样虚幻的额发。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却无比清晰:
“虎子……你比你爹爹勇敢多了。”
虎子抬起头,那双曾因恐惧而浑浊发黑、如同蒙尘琉璃般的瞳孔,此刻却在这片象征绝望的深渊里,绽放出清澈光芒。
他听到时小七的话,竟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纯粹得不带一丝阴霾的、属于孩童的“咯咯”笑声。
他伸出小小的、半透明的手,信任地牵住了时小七的裙摆,小小的身影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引领着她们继续向深渊更深处前行。
周遭是无尽的黑暗与嶙峋的苦无,散发着腐朽与死亡的气息。
然而,就在这片绝望之地的中央,一点柔和却无比夺目的新绿光芒顽强地穿透了黑暗。
光芒的源头,并非什么稀世珍宝,而是一颗——正在微微搏动着的、散发着纯净生命光辉的、稚嫩的小小心脏。
它悬停在半空,每一次轻柔的跳动,都像一颗微小的星辰在闪烁,驱散着四周的寒意,带来生的希望。
虎子停下脚步,仰望着那颗属于他的心脏。
他的童音清澈而平静,在这死寂的深渊里,却如同最虔诚的祷言:
“菩萨说……要救娘亲的命,就得用虎子的心,换娘亲的心。”
他顿了顿,小小的脸上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神圣的决然。
他转向桃绾三人,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纯粹的恳求:
“修仙的大哥哥,大姐姐,虎子求求你们,请帮帮虎子,把这颗心带回去,给我的娘亲,让她……活过来。”
时小七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下。
她蹲在虎子面前,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傻孩子……那……那虎子你怎么办呢?你把心给了娘亲,你自己……你自己怎么办啊?”
桃绾也蹲下身,声音带着疼惜:
“虎子,你知不知道,你的爹娘如果知道你要这样做,他们的心有多痛啊!他们会宁愿自己死去千次万次,也不要你受到一点点伤害!”
“虎子知道的……虎子都知道爹娘会心疼。”
“可是……”
他小小的手指轻轻指向那颗跳动的心脏,声音轻柔却充满力量:
“虎子会成为娘亲的心脏呀。”
“以后,娘亲每一次心跳,‘咚——咚——”
他模仿着心跳的声音,小脑袋也跟着一点一点。
“那都是虎子在说——‘娘亲,我爱你呀!’”
这句话,像一道最纯净的光,瞬间刺穿了所有阴霾,直抵灵魂最深处。
时小七的哭声顿住了,她望着虎子,仿佛看到了最圣洁的天使。
她颤抖着伸出双手,不再是灵魂的虚影,而是凝聚了所有的郑重与虔诚,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起世间最易碎也最珍贵的圣物。
接过了那颗散发着温润新绿光芒、依旧在顽强跳动着的小小心脏。
心脏落入她掌心的瞬间,一股暖流伴随着生命的脉动,传递开来。
虎子看着心脏被接住,脸上露出了无比满足、无比安心的笑容。
他那小小的、虚幻的身影,开始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点点光粒如同夏夜的萤火,从他的身体里飘散出来。
越来越亮,越来越轻盈。
“谢谢……哥哥……姐姐……” 童音渐渐飘渺。
光芒最终温柔地绽放,如同最纯净的花开,然后倏然消散,融入了四周的黑暗之中。
虎子消失了。
深渊的景象如同褪色的水墨画般模糊、消散。
三人只觉得眼前光影流转,脚下重新感受到了坚实的地面。
定睛一看,她们依旧站在那座破败寺庙的大殿之中,面前,是那尊布满灰尘、低眉垂目、表情悲悯的观音泥塑像。
殿内空寂,唯有时小七的掌心,那颗小小的、温热的心脏,依旧在稳健地、充满希望地搏动着。
那是虎子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