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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九月的雨缠缠绵绵,把望溪教学点的土操场泡成了烂泥塘。孩子们上课都踮着脚走,裤脚还是沾着泥点,林砚站在教室门口望着雨帘,指尖摩挲着教案本里夹的枫叶——那是陈冬送的,叶边还留着小小的牙印。他心里早盘算了好几遍:该去陈冬家看看了。

李老师说过,陈冬家在山坳最深处,得走两里多山路,雨天路滑得像抹了油。可林砚总觉得,越难走的路,越藏着该看清的模样。周五下午雨终于小了,变成细密的毛毛雨,他借了赵磊的摩托车,车后座绑了个小竹凳——听说陈冬舅公腿脚不便,想接老人去教学点看看;车筐里塞了两袋奶粉、一箱牛奶,是他用半个月的菜钱买的,包装纸擦得发亮。

“山路冲垮了好几段,骑慢点!”赵磊帮他检查刹车时,指尖在车胎纹路里抠出块泥,“车胎扎了就推去半山腰王大叔家,他修摩托是老手。”林砚应着,跨上车往山里开。刚拐过第一个弯,摩托车就闯进了“泥坑阵”——车轮碾过坑洼,溅起的泥水“啪”地糊在裤腿上,凉得钻心。有段路被冲垮了半米宽,旁边就是陡崖,林砚只能下车推,车把硌得手掌发红,鞋底陷进泥里没到脚踝,每拔一步都带着“咕叽”的声响,鞋里灌满了泥水,沉甸甸的像裹了铅。

没走一里地,摩托车忽然“咯噔”一声闷响,停了。林砚弯腰一看,后胎瘪得像张纸,碎石子在胎上扎出个小窟窿。他叹了口气,把车筐里的奶粉和牛奶抱在怀里,包装纸被雨水浸得发软,他用胳膊紧紧裹着,生怕漏进一点水——怀里的温热和后背的湿冷撞在一起,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推着车走了十分钟,终于看见王大叔家的篱笆院。王大叔正蹲在院里修锄头,见他浑身是泥地进来,赶紧扔了锄头迎上来:“林老师咋这模样?车胎坏了?”林砚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睫毛上还挂着水珠:“大叔,麻烦您帮忙修修,我要去陈冬家家访。”

王大叔接过车,往车胎上抹肥皂水找窟窿:“陈冬那娃我知道,上次帮他舅公捡瓶子,见我车筐歪了,还帮我扶了一路。”林砚坐在屋檐下喝热水,杯子是粗瓷的,边缘缺了个口,热水滑过喉咙,暖得他鼻尖发酸。王大叔一边补胎一边念叨:“他舅公眼睛是年轻时打石头伤的,看东西模模糊糊,捡废品全靠手摸;陈冬放学就跟着捡,瓶子攒够一麻袋,就扛去镇上卖,换点盐和作业本。”

半个钟头后车修好了,林砚付了钱,谢过王大叔接着往山里走。剩下的路更难走——稀泥没过脚背,摩托车根本开不动,他把车停在路边的老槐树下,用树枝挡着,抱着营养品往山上爬。山路窄得只能容一个人过,旁边的山坡长满野草,雨珠挂在草叶上,蹭得裤腿更湿了。他扶着路边的荆条枝走,枝桠上的刺勾破了袖口,露出里面磨得发白的秋衣,可手里的牛奶箱始终稳稳的,没让一滴泥水溅上去。

走了二十多分钟,山坳里终于露出几间土房。墙是黄土夯的,被雨水冲得坑坑洼洼,屋顶铺的茅草烂了好几处,用塑料布盖着,风一吹“哗啦啦”响。院子里堆着半人高的废品,瓶罐被码得整整齐齐,最上面放着个干净的玻璃罐,插着几朵野菊花,花瓣上还沾着晨露。陈冬的舅公正坐在院角的小板凳上穿针,板凳腿用蓝布条绑着,是断过又修好的。

老人左手捏着针——针鼻生锈,针眼毛糙得发亮,右手捏着线,线在指尖绕了三圈,才敢往针鼻里送。眼睛眯成一条缝,头往前探着,鼻尖快碰到针尖了,线还是歪的,手指因为用力蜷得发僵,指关节泛着青。林砚走近时,他手一抖,线掉在泥地上,赶紧弯腰去捡,拐杖“笃”地戳在地上才稳住身子,捡起的线沾了泥,又用袖口蹭了蹭,蹭得本就脏的袖口更黑了。

“大爷,您好。”林砚放轻脚步,笑着打招呼。

老人抬起头,眯着眼看了他半天,才认出人来:“是……是林老师?快进屋,快进屋!”他挣扎着要站起来,膝盖一弯差点摔了,林砚赶紧上前扶住——老人的胳膊瘦得只剩皮包骨,衣服上沾着废品堆的灰,却带着晒过太阳的暖。

屋里比院子还暗,白天也得开着个十五瓦的灯泡,昏黄的光线下,墙壁上贴着十年前的旧年画,画角被煤油灯熏得发黄,画下钉着根生锈的钉子,挂着陈冬的书包。书包带断过,用蓝布条缝了又缝,上面用粉笔描了个小小的“砚”字,是林砚的名字偏旁。土炕上铺着打补丁的旧褥子,褥子边放着个掉漆的铁盒,陈冬正蹲在炕边,用手指摸着铁盒,见林砚进来,赶紧躲到门后,手里攥着个褪色的布娃娃,娃娃的眼睛是黑纽扣缝的,衣角绣着个小小的“冬”字。

“陈冬,跟老师打招呼。”舅公朝着门后喊。

陈冬的脚尖在地上碾了碾,慢慢挪出来,头埋得低低的:“林老师好。”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却没像以前那样立刻躲开,反而偷偷抬眼看了林砚一下。

林砚把怀里的奶粉和牛奶放在桌上——桌面裂着缝,用纸条粘过,他特意把东西往老人那边推了推:“大爷,听说您眼睛不好,买了点营养品,您别嫌弃。”

老人赶紧摆手,掌心的老茧蹭过奶粉袋:“不行不行,您是老师,咋能要您的东西……”话没说完,指尖忽然摸到包装上的“高钙”字样,他凑到鼻尖闻了闻,是从没闻过的奶香味,眼眶瞬间红了,却别过脸用袖口擦了擦,声音发颤:“这是……这是娃长这么大,头回有人送这么金贵的东西。”

林砚按住他的手,把奶粉塞到他怀里:“陈冬在学校可争气了,上课认真听讲,作业写得越来越工整,还帮班里画黑板报,同学们都围着看,说他画的小鸟像要飞出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翻到记着陈冬名字的那页,指着上面的字:“您看,这是他上次的作业,对了十八道题,比上回多对五道呢。”

舅公捧着小本子,眼睛凑得离纸页只有一寸远,慢慢念出“陈冬”两个字,忽然叹了口气:“这娃晚上总偷偷摸铁盒里的照片,摸得边角都卷了。上次您来学校,他回来画了一晚上,画的是个戴眼镜的老师,说跟您一模一样。”

林砚转头看向陈冬,他正站在炕边,手指抠着铁盒盖,耳尖红了。林砚走过去,轻轻掀开铁盒——里面放着半块橡皮、几根彩色粉笔头,还有张皱巴巴的照片,是陈冬小时候和爸妈的合影。陈冬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角,把手里的布娃娃递过来:“老师,给你。”娃娃的衣角被摸得发软,他指尖蹭了蹭“冬”字绣纹:“它不脏,我每天都擦。”

“这是妈妈留给你的宝贝吧?”林砚接过娃娃,又轻轻塞回他怀里,“老师不能要,你替我好好保管,下次我来,你给我讲讲妈妈缝这个娃娃的故事,好不好?”

陈冬点点头,把娃娃抱在胸口,贴得紧紧的,像是抱着妈妈的温度:“妈妈走的时候,说让娃娃陪我。”

林砚摸了摸他的头,心里酸酸的:“妈妈肯定很爱你,等你长大了,就能去找她了。”

聊到日头偏西,林砚起身告辞,舅公非要留他吃饭,掀开锅盖——里面是小半锅玉米粥,锅底沉着个蒸红薯,红薯上有个小小的牙印,是陈冬舍不得吃留给他的。“粥还热着,红薯甜。”老人拉着他的胳膊,拐杖都快杵到地上了,“您别嫌弃,这是家里最好的饭。”

林砚鼻头一酸,帮他盖好锅盖:“大爷,我下次再来吃您做的红薯,今天来还有个事——下周学校有联欢会,我想接您去看看,陈冬说要表演画黑板报呢。”

老人眼睛亮得像被点亮的灯:“真……真能去?我这腿脚,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不会!”林砚扶着他坐到小板凳上,“我下周派车来接您,让您看看陈冬在学校多厉害。”

陈冬一直跟着送他到路口,脚步踩着林砚的泥脚印,裤腿沾了泥也没顾上拍。快到停摩托车的老槐树下时,他忽然跑回路边的草丛里,摘了颗红透的野果,塞到林砚手里:“老师,甜。”野果上的露水沾湿了他的指尖,他赶紧在衣服上蹭了蹭,又抬头补充:“没打药,我吃过。”

林砚把野果揣进兜里,摸了摸他的头:“等联欢会结束,老师来接你,咱们一起摘野果,好不好?”

陈冬用力点头,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直到林砚骑上摩托车,他还站在路口,手里举着那朵插在玻璃罐里的野菊花,见林砚回头,赶紧挥了挥手。

回程的路没了雨,夕阳透过云层洒下来,把山路染成了金红色。林砚摸了摸兜里的野果,还带着陈冬手心的温度,咬一口,酸甜的汁水漫在嘴里,心里也跟着甜。路过王大叔家时,大叔在门口喊:“林老师,陈冬家没为难你吧?”他笑着摆手:“没有,下次带陈冬来给您看黑板报。”

回到教学点,赵磊早候在门口,手里拿着块干布:“快擦擦!裤腿全是泥。”林砚刚把摩托车停稳,就发现车座下塞着个布包——是陈冬偷偷塞的,里面装着几颗晒干的野山楂,还有张纸条,字迹歪歪扭扭:“老师,下次来,我带您捡最干净的瓶子。”

他攥着布包走进小房,坐在书桌前翻开教案本,在“陈冬”的名字旁画了个小小的野果,写下:“家访的路走了两里泥地,却像踩在棉花上——陈冬塞来的野果是甜的,舅公捧着奶粉的手是抖的,这些细碎的暖,就是乡村教育最该守着的模样。”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亮了纸页上的野果图案,也照亮了他指尖的泥痕——那是从陈冬家院子里带回来的,带着黄土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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