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月华如霜。
苏翦的身影,悄然消失在慈宁宫的夜幕之中,带走了沈微的密令,也带走了那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画卷与手札。
寝殿之内,重归寂静。
沈微没有立刻回到暖榻上,而是独自一人,静立在窗前,任由那清冷的夜风,吹拂着她宽大的凤袍。她的目光,望向宫城深处,那一片连绵起伏的巍峨殿宇,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
宗人府的起居注,静慈庵的旧档……
这些东西,指向的,都是同一个人——她的夫君,大周的开国之君,早已长眠于皇陵之中的先帝,赵彻。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像一个审讯者一样,去翻检他尘封的过往,去探寻他深埋心底的秘密。
这种感觉,很陌生,也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悲凉。
她与赵彻,相识于微末,相伴于沙场,携手登上了这世间权力的顶峰。她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可如今看来,她了解的,或许只是那个身为帝王的他,身为战友的他。
而那个身为兄长,身为男人的赵彻,他的内心深处,到底藏着怎样一道,连她都不能触碰的伤疤?
开元十五年,寒山寺。那三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让他,不惜痛下狠手,圈禁自己唯一的亲妹妹?
永嘉公主赵月芙,手札中那句“血,好多血”,又是指的什么?
还有那个无相和尚,他又是如何金蝉脱壳,摇身一变成了太医院的院判刘诚,并且在宫中安然无恙地潜伏了二十多年?先帝对此,是毫不知情,还是……有意纵容?
一个个谜团,像一团团浓得化不开的墨,将真相,层层包裹。
沈微缓缓地,伸出手,接住一片被夜风吹落的枯叶。叶脉已经干枯,脆弱不堪,像极了那些早已逝去的,却又不甘寂灭的往事。
“陛下……”她喃喃低语,声音轻得,仿佛一声叹息,“你到底……瞒了臣妾多少事?”
这一夜,沈微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回了开元十五年,那个江南的春天。
梦中的她,还是风华正茂的皇后。她穿着一身寻常的罗裙,挽着同样换上便服的赵彻,漫步在苏州府熙熙攘攘的街头。阳光很好,空气中飘着水乡特有的,湿润而甜腻的香气。
赵彻的心情,似乎也很好。他不再是那个威严深沉的帝王,而变回了当年那个会拉着她的手,在战场上许诺要为她打下一片江山的,英武少年。
他们逛遍了小摊,吃遍了美食。最后,赵彻拉着她,走进了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庙。
他说:“微微,朕是天子,不能拜佛。但朕,愿为你,雕一尊佛。朕化身为佛,护你生生世世,再无苦厄。”
梦境,在这里,开始变得扭曲。
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被浓重的阴云所笼罩。四周的香客,脸上的笑容变得诡异而僵硬。赵彻手中的刻刀,开始滴下鲜红的血液。
他手中的那尊木佛,面容不再是温润的笑意,而是变成了一种极度痛苦与扭曲的神情。
“兄长!救我!”
一声凄厉的尖叫,从寺庙深处传来。
沈微猛地回头,看见一身宫装的永嘉公主赵月芙,正被一个身穿雪白僧袍的僧人,拖拽着,拉向无边的黑暗。
那僧人,看不清面容。但他的身上,却散发着一种让人心悸的,死寂的气息。
“月芙!”赵彻怒吼一声,丢下手中的木佛,拔剑便要冲过去。
然而,他的脚下,却突然涌出了无数双黑色的手。那些手,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脚踝,让他动弹不得。
“陛下!”沈微大惊失色,想要上前帮忙。
可就在这时,那个白衣僧人,却突然回过头来。
他没有脸。
他的脸上,是一片虚无的空白。
但沈微却能感觉到,他“看”着她,笑了。
那是一种无声的,充满了嘲弄与恶意的笑。
紧接着,他缓缓地,抬起手,揭开了自己脸上的那片空白。
空白之下,露出的,是一朵正在缓缓绽放的,黑色的兰花。
……
“太皇太后!太皇太后!”
桂嬷嬷焦急的呼唤声,将沈微从这可怖的梦魇中,唤醒了过来。
她猛地坐起身,额头上,已是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窗外,天光已经大亮。
“您……您可是魇着了?”桂嬷嬷端着一盆热水,担忧地看着她,“您已经许久,没有睡得这般不安稳了。”
沈微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没有回答,只是用手,紧紧地按着自己的心口。
那梦境,太过真实。
那朵黑色的兰花,在梦中绽放的瞬间,所带来的那种极致的邪恶与冰冷,此刻,仿佛还残留在她的感官之中。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梦。
这是她两世的记忆与今生的线索,在她潜意识中,交织、碰撞,所形成的预警。
那个以“墨兰”为印的敌人,他的根源,或许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还要……邪异。
“太皇太后,”王振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带着一丝急切,“宫门外,有内务府慎刑司的掌事太监求见。说……说是有万分紧急之事,要面呈您!”
沈微的眉头,猛地一蹙。
慎刑司,是宫中最阴暗,也最隐秘的所在。掌管着所有的宫廷禁药、秘档,以及……执行那些见不得光的刑罚。
她昨日才下令,让苏翦暗中去查“牵机引”的来源。慎刑司的人,今日一早,便如此大张旗鼓地求见。
这绝不寻常。
“让他进来。”
片刻之后,一名身形干瘦、面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中年太监,被带了进来。他一见到沈微,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奴婢……奴婢慎刑司掌事刘全,叩见太皇太后!”他的声音,尖锐而颤抖,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太皇太后,出……出大事了!”
沈微的目光,冷冷地落在他身上:“何事惊慌?”
刘全从怀中,哆哆嗦嗦地,捧出一个用黄布包裹的木匣,高高地举过头顶。
“回……回太皇太后。昨夜,有人……有人潜入了慎刑司的密库。今早当值的档头发现,库中……库中存放‘牵机引’毒药配方,以及所有相关记录的‘甲字柒号’卷宗……不见了!”
沈微的瞳孔,骤然收缩。
好快的动作!
她这边刚刚开始查,对方那边,就已经将所有的证据,都抹得干干净净!
这说明,慎刑司之内,必有对方的内应!
“不仅如此……”刘全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守库的两名太监,也……也死了。死状……死状与那叛军营中的刘诚,一模一样!都是中了‘牵机引’!”
“而在那库房的墙上,”刘全说到这里,仿佛想起了什么极为可怕的画面,声音都变了调,“凶手……凶手用那两名守库太监的血,留下了一行字!!”
沈微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写的什么?”
刘全抬起头,那张惨白的脸上,满是冷汗,他一字一顿,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念道:
“佛面……蛇心,墨兰……开处,故人……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