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依萍的生活重心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她不再需要每晚准点出现在“大上海”那喧嚣华丽的舞台,而是将大部分时间投入到了位于法租界一栋安静洋楼内的、李明轩旗下的“星华唱片”录音棚。
走进录音棚,对依萍来说是一个全新的体验。这里没有炫目的灯光和台下观众的注视,只有冰冷的仪器、巨大的隔音玻璃、以及耳机里传来的纯净伴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严肃而专业的氛围。
起初,她有些不适应。面对麦克风,而不是活生生的观众,她需要调整演唱方式,更加注重声音的细节、情感的内敛和精准的表达。有时一句歌词要反复录制十几遍甚至几十遍,直到制作人点头通过。
然而,依萍骨子里的倔强和对自己艺术水准的严格要求,让她很快克服了最初的不适。她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仔细揣摩每一句歌词的韵味,每一个音符的处理。当她戴上耳机,闭上双眼,开口歌唱时,外界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她和她的音乐。
录制她原创的那首充满惆怅与无奈的歌曲时,她再次将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融入歌声中。没有舞台表演的夸张,只有透过麦克风传递出的、细腻入微的情感波动。那微微的沙哑,那恰到好处的停顿,那隐忍却澎湃的悲伤……让隔音玻璃外的录音师、乐手和制作团队都听得入了神,甚至有人不自觉的红了眼眶。
一曲录毕,录音棚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发自内心的、热烈的掌声。
“太棒了!依萍小姐!”来自美国的录音师詹姆斯摘下耳机,竖起了大拇指,用生硬的中文赞叹道,“完美!情感!力量!非常打动人心!”
制作人也激动地说:“依萍,你真是为唱歌而生的!这种真诚和感染力,是再多技巧都无法替代的!”
李明轩大多数时候也会在场。他通常安静地坐在控制室的角落,目光专注地透过玻璃望着录音棚里的依萍。他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一种……近乎于收藏家发现稀世珍宝般的满足感。他看到的是依萍在音乐领域无可挑剔的才华和巨大的商业潜力,当然,也有她那份独特气质带来的、超越商业价值本身的吸引力。
依萍对大家的赞誉报以谦逊的微笑,微微鞠躬表示感谢。她的额角因为长时间的专注而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却因为投入创作而显得格外明亮动人。这种在专业领域被认可、被尊重的感觉,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和愉悦。
唱片录制工作进展顺利,这也给了李明轩大量与依萍相处的“正当理由”。他极其善于把握分寸,总是以工作为名,行接近之实。
“依萍小姐,关于下一首歌曲的风格,我想和你单独探讨一下,不知晚上是否有空共进晚餐?我们可以边吃边聊。”他的邀请听起来合情合理。
“依萍,这是刚从美国送来的几首新歌小样,我觉得很有潜力,想第一时间听听你的意见。不如去我办公室?”他总能找到新鲜的借口。
甚至有时录制结束得晚,他会自然而然地提出:“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我送你吧。正好路上可以聊聊宣传的细节。”
面对这些难以完全推脱的“工作邀约”,依萍内心是警惕而矛盾的。她感激李明轩给予的机会,欣赏他的专业和绅士风度,但也清晰地感觉到那温和笑容背后隐藏的、超越工作关系的关注和热情。
她尽可能地在不破坏合作氛围的前提下保持距离。共进晚餐可以,但会选择安静的西餐厅,并且严格限定时间,话题也尽量围绕工作。去他办公室谈事,会坚持让助理或唱片公司的一位女性宣传人员在场。接受他接送,一定会坐在后座,并且一路上大多沉默,或者只谈论公事。
她的分寸感拿捏得极好,既没有显得不识抬举,也明确地划出了一条无形的界限。
李明轩何等聪明,自然感受到了依萍的疏离和自我保护。但这并没有让他退缩,反而更激起了他的兴趣和征服欲。他享受这种“猫捉老鼠”般的游戏过程,自信地认为,只要假以时日,凭借他的魅力、耐心和所能提供的资源,融化这座小小的冰山是迟早的事。
他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热情和尊重,从不越界,但关怀却无孔不入:录制时吩咐人准备她喜欢的温润喉茶,天气转凉时“恰好”多带一条昂贵的羊绒披肩说是公司样品,甚至打听到傅文佩喜欢养花,下次拜访时就“顺手”带去了两盆名贵的兰花。
这些细致入微的举动,让依萍感到有些无所适从。拒绝显得不近人情,接受又心有不安。她只能一次次地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专注于工作本身,不要被这些额外的“好意”所迷惑。
与此同时,“大上海”的舞台似乎依旧夜夜笙歌,但少了“白玫瑰”依萍的固定登场,总让一些老顾客觉得少了点什么灵魂般的韵味。虽然她每周一次的压轴演出依旧场场爆满,一票难求,但其余时间的场子,似乎终究黯淡了几分。
又是一个周末的夜晚。顾世钧与一位重要的南洋客商谈完一笔关于橡胶贸易的大生意,对方兴致颇高,提议到“大上海”放松一下。顾世钧虽不喜这等喧闹场所,但为了生意应酬,便一同前来。
他们坐在二楼的专属包间里。台下,红牡丹正卖力地唱着热情洋溢的舞曲,台下观众反应也算热烈。但顾世钧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舞台,却并未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并未在意,或许今晚不是她演出的日子?他心不在焉地应酬着客商,听着对方对上海滩夜生活的赞叹。
然而,直到几曲终了,换了几位歌星上台,那个清冷而独特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顾世钧不易察觉地蹙起了眉头。按照他模糊的记忆(他并未刻意记,但似乎自然而然就记住了),周六晚上应该是她演出的时间。
一种莫名的不安感悄然掠过心头。出了什么事?生病了?还是……又遇到了什么麻烦?自从上次在包间她那番笨拙却真诚的道谢后,他似乎有段时间没有她的消息了。那个李明轩……后来还有没有去纠缠她?(他虽然不屑于打听,但阿诚自然会向他汇报一些可能与依萍相关的、来自秦五爷那边的信息)
他无法集中精神再听客商的高谈阔论。那种失控的、无法掌握情况的感觉让他有些不悦。
他微微侧过头,对如同影子般侍立在身后的阿诚低声吩咐了一句,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性:“去问问蔡经理,依萍小姐今晚为何没有登台。是不是身体不适。”
阿诚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先生很少会主动关心一个歌女的动向,甚至记得她演出的时间?但他立刻收敛心神,恭敬地低声应道:“是,先生。”随即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包间。
顾世钧端起面前的威士忌,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入喉中,却未能压下心头那丝莫名的烦躁。他的目光重新投向楼下喧闹的舞池,但眼神却失去了焦点,仿佛在等待着某个答案。
楼下的歌声依旧喧嚣,红牡丹正在演唱一首欢快的流行曲,台下观众嬉笑起舞。然而在这片热闹的海洋中,顾世钧却仿佛置身于一个安静的孤岛,只有那个缺席的身影,和他心中那份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悄然滋生的关切,在无声地蔓延。他等待着阿诚带回消息,仿佛那个答案,比眼前这笔价值不菲的橡胶生意,更让他此刻在意。
阿诚很快去而复返,悄无声息地回到包间,俯身在顾世钧耳边低语:“先生,问过了。蔡经理说,依萍小姐最近与一位李老板的唱片公司签了合约,正在忙于录制唱片,所以减少了登台的次数,如今一周只来唱一场。”
唱片合约?一周一场?
顾世钧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轻轻晃动,映照出他骤然变得幽深的眼神。
所以,不是出事,而是有了更好的发展。
这很好。他应该为她感到……高兴。
然而,一股清晰的、冰冷的失落感,却像一条猝不及防的毒蛇,猛地噬咬了他的心脏一下。那感觉来得太快太陌生,让他甚至来不及掩饰和分析。
这意味着,他以后能“偶然”听到她歌声的机会,将变得极少。
这意味着,那个总在不经意间闯入他思绪、带着一身麻烦却又异常鲜活的身影,或许将逐渐远离这个他偶尔会踏足的世界。
这意味着,那个在危急关头会下意识吹响他给的哨笛、会笨拙地向他道谢的女孩,正在走向一个他无法完全掌控、也不再那么需要他“举手之劳”的轨道。
他面无表情地微微颔首,示意阿诚退下,然后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酒液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下心头那股空落落的滋味。
他竟然……在失落?
为了一个歌女减少登台而感到失落?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不知所措。他习惯于掌控一切,包括自己的情绪。可这种陌生而突如其来的情感波动,脱离了他的预期和掌控范围。他下意识地排斥这种软弱的情绪,试图用理性去压制——她有了更好的前途,这是好事,与他何干?
但那份清晰的失落感,却固执地盘踞在心底,挥之不去。他忽然意识到,那个女孩,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在他冰冷规整的世界里,投下了一抹他未曾预料、也不知该如何处理的异样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