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着车顶,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林浩蜷缩在副驾驶座上,点头的动作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信任与否已不再重要,疲惫和寒冷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思考的能力。他需要一个角落,哪怕只是片刻,舔舐伤口,理清那团纠缠着鲜血与谎言的乱麻。
张承志似乎松了口气,但脸上的凝重并未消散。他重新发动汽车,老旧引擎发出一阵咳嗽般的呜咽,载着两人驶离这片堆满建筑废料的断头路,拐进更深处、更破败的厂区腹地。
灰色的水泥建筑如同巨兽的骸骨,在雨幕中沉默矗立。破碎的窗户像空洞的眼窝,凝视着不速之客。杂草丛生,淹没了大半道路,轮胎碾过时发出湿漉漉的嘶响。
最终,车子在一栋看起来比其他厂房更显破败的三层小楼前停下。墙皮大面积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如同溃烂的伤口。所有的窗户都没有玻璃,黑洞洞的,散发着荒废已久的气息。楼门口挂着一块歪斜的、字迹模糊的铁牌,依稀能辨认出“第三临时宿舍”的字样。
“就是这里了。”张承志熄了火,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我偶尔会来。绝对安全。”
他率先下车,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半旧的帆布包,里面鼓鼓囊囊,似乎装着些东西。然后他绕到副驾驶,拉开车门。
林浩挣扎着想自己下车,但双腿如同灌了铅,冰冷而麻木,险些直接跪倒在泥水里。张承志伸手扶了他一把,手臂沉稳有力。接触到林浩身上冰冷湿黏的污泥时,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什么都没说,只是半搀半扶地,带着林浩快步走向那栋散发着霉味的宿舍楼。
楼门是朽坏的木门,虚掩着,一推就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门内是一条狭窄的走廊,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令人窒息的灰尘味、霉味,还有一种淡淡的、类似于旧报纸和木头腐烂混合的古怪气味。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踩上去软绵绵的,留下清晰的脚印。墙壁上糊着的旧报纸大多已经发黄脱落,垂落下来,像一道道褴褛的幡。
张承志对这里似乎很熟悉,他搀着林浩,径直走向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
“这间稍微好点,窗户还算完整,风小些。”他推开一扇同样吱呀作响的木门。
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锈迹斑斑的铁架床,上面的木板大多已经腐朽缺失,只剩下两三块还算完整。墙角堆着一些看不清是什么的废弃物,蒙着厚厚的灰。窗户果然如他所说,虽然脏得几乎不透光,但玻璃大致完好,挡住了外面大部分的风雨声。
张承志从帆布包里拿出一条虽然旧但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毛毯,铺在那几块尚存的床板上。“你先坐下歇会儿,我去看看能不能弄点水来。”他说着,又从包里拿出一个塑料水瓶和一小包压缩饼干,塞到林浩手里,“先垫垫,别多吃,胃受不了。”
林浩机械地接过东西,身体一软,瘫坐在铺了毛毯的床板上,冰冷的身体接触到些许柔软,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他拧开水瓶,小口地喝着冰冷的水,干涩刺痛的喉咙得到些许缓解。
张承志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渐渐远去。
房间里只剩下林浩一个人。
寂静如同潮水般涌来,将他包裹。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和偶尔从楼板缝隙中钻过的、呜咽般的风声。
他蜷起腿,将脸埋在膝盖里,身体依旧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冰冷的湿衣贴在皮肤上,带走本就稀薄的热量。但他不敢脱,在这个完全陌生、充斥着不确定性的环境里,保持现状似乎是唯一能抓住的实在。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是半小时,走廊里再次传来脚步声,比离去时更沉重一些。
张承志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红色的、看起来也有些年头的塑料桶,桶里晃荡着半桶清水。他将桶放在门口,“凑合着擦把脸吧,水是雨水,还算干净。这地方不通水。”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雨丝,背影显得有些佝偻而疲惫。
“谢谢。”林浩低声说,声音依旧沙哑。他确实需要清理一下,至少让脑子清醒一点。
他挣扎着站起来,走到水桶边。水很凉,但至少能洗去脸上和手上的污泥。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他撩起水,胡乱地抹着脸,试图将那些恶臭和污秽一并洗去。
水流冲过手腕,带来刺骨的寒意。
就在他准备直起身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门口内侧的墙壁——
那里也糊着厚厚的、发黄老化的旧报纸,但似乎被什么东西撕掉了一大块,露出里面颜色稍深的内墙。
而在那裸露的、布满污渍的墙面上……
似乎用某种尖锐的东西,刻着一些歪歪扭扭的字迹。
林浩的动作猛地顿住,心跳漏了一拍。
又是刻痕?!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缓缓凑近那片墙壁。
字迹很浅,被灰尘和污垢覆盖,但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稀可以辨认。
不是“浩跑”,也不是“都是假的”。
那似乎是……一个名字?或者……几个名字的缩写?
笔画潦草,刻得很深,带着一种绝望的用力。
L.Y.Z.
1999.7.14 —— ?
下面还有一行更小、更模糊的字,几乎难以辨认:
他们都……不见了……王……
林.Y.Z.?1999年7月14日?不见了?王?!
王医生?!王劲松?!
林浩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这看起来像是一个日期和一个名字缩写!是谁留下的?什么时候留下的?“不见了”是什么意思?!和那个“王”又有什么关系?!
他猛地转头看向窗边的张承志。
张承志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转过身,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了?”
林浩指着墙上的刻痕,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这……这是什么?谁刻的?L.Y.Z.是谁?1999年7月14号又是什么日子?!”
张承志愣了一下,快步走过来,眯起眼睛仔细看向那处墙壁。当他看清那些刻痕时,脸色微微一变,眼神中闪过一丝林浩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惊讶,又像是……某种沉痛的确认?
他沉默了几秒钟,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这……我也是第一次注意到。这栋楼废弃快二十年了……可能是以前哪个住在这里的工人无聊刻的吧。”
他的解释听起来合理,但那一瞬间的迟疑和眼神的变化,却没有逃过林浩高度敏感的精神。
他在隐瞒!他肯定知道些什么!
“不对!”林浩猛地抓住他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你知道!这个名字和日期肯定有含义!是不是跟你儿子有关?跟那些失踪的孩子有关?!”
张承志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他看着林浩激动而苍白的脸,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窗外,雨声似乎更密集了一些。
终于,他重重叹了口气,肩膀垮了下去,仿佛卸下了某种沉重的负担。他不再看那刻痕,而是望向窗外灰暗的天空,眼神变得空洞而哀伤。
“1999年7月14……”他喃喃道,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那是……第一个孩子失踪的日子。”
林浩的心脏猛地一缩!
“第一个……孩子?”
“嗯。”张承志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档案里是这么记录的。一个叫……梁永志(L.Y.Z.)的男孩,十三岁。那天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落在林浩脸上,那里面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一种冰冷的、燃烧了太久的愤怒:“从那时候起,到我家小远失踪……前后差不多四五年时间里,这个区,还有邻近两个区,陆陆续续,有记录的就至少有五个孩子……都是男孩,年纪差不多,都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而他们家里……都曾经因为孩子‘情绪不稳’、‘行为异常’,去市精神卫生中心……找王劲松做过‘咨询’!”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林浩的心上,冻结了他的血液。
第一个孩子……梁永志……1999年7月14日……
至少五个孩子……
都找过王劲松!
这不是巧合!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王医生!那个看起来温和专业的医生!他不仅仅是在“治疗”自己!他很可能和这一系列恐怖的失踪案有着直接的关系!
“所以……所以这墙上的刻痕……”林浩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可能是某个知情人留下的……也许是某个同样在调查这件事的人,也许是某个受害者的家属……”张承志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再次看向那刻痕,仿佛要把它深深烙进脑海里,“‘他们都……不见了……王……’……这是在指控!血淋淋的指控!”
他猛地转过头,死死盯住林浩,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近乎疯狂的光芒:“现在你明白了吗?我为什么找你!王劲松为什么亲自带人抓你!你肯定知道些什么!或者……你和那些孩子一样,就是他下一个目标!”
就在这时——
呜——呜——呜——
远处,穿透雨幕,隐隐约约的,似乎又传来了警笛的声音!而且,似乎不止一个方向!
张承志的脸色骤然一变!“妈的!他们搜到这附近了?!怎么可能这么快?!”
他猛地冲到窗边,撩开脏污的窗帘一角,紧张地向外望去。
林浩也瞬间绷紧了神经,侧耳倾听。警笛声似乎还在远处,但正在逐渐清晰,正在朝着这片废弃厂区合围而来!
怎么会?!这里如此偏僻!
是巧合?还是……他们早就料到了张承志可能会带他来这种地方?!
张承志猛地转过身,脸色铁青,眼神里充满了焦灼和决绝:“不能待在这里了!他们肯定有备而来!这地方也不安全了!”
他一把抓起地上的帆布包,快速将毛毯和水瓶塞进去,“我们得立刻走!我知道另一个地方,更隐蔽!但得抓紧时间!”
他拉着林浩就要往外冲。
“等等!”林浩猛地挣脱他,扑到那面墙壁前,用指甲死死抠刮着那行刻痕下方、那几乎被磨平的细小字迹!
灰尘和墙皮碎屑簌簌落下。
最后几个模糊到极点的笔画,在他近乎疯狂的抠刮下,终于依稀显露出来——
那不是一个完整的字,而是一个……箭头?
一个指向斜下方的、刻得极其仓促潦草的箭头符号!
↓
箭头所指的方向,是墙角那堆被厚厚灰尘覆盖的、看不清原本面目的废弃物!
林浩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猛地扑向那堆垃圾,不顾一切地用手扒拉着!
灰尘漫天飞扬!破碎的木板、锈蚀的铁钉、腐烂的布条……被他疯狂地拨开!
张承志被他的举动惊呆了,急道:“你干什么?!没时间了!警车快到了!”
林浩不管不顾,手指被尖锐物划破也毫无知觉,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堆垃圾之下!
终于——
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硬硬的、方方正正的的东西!
他猛地将它掏了出来!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锈蚀严重的铁皮盒子!盒盖已经变形,但似乎原本有锁,此刻却被锈死了。
警笛声越来越近!已经能听到轮胎碾过厂区外泥泞路面的声音!
“走啊!”张承志一把拉起林浩,将他拼命拽出房间,冲向走廊另一端通往楼后的破败楼梯!
林浩死死将那个冰冷锈蚀的铁盒攥在怀里,如同攥着最后的希望,跟着张承志在昏暗破败的走廊里夺命狂奔。
身后,警笛的呼啸声已经如同野兽的咆哮,冲入了厂区!
铁盒在他手中,散发着冰冷的、锈蚀的死亡气息。
而那里面藏着的,会是揭开一切黑暗的钥匙,还是……更深的地狱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