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内死寂无声,只有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扶苏的脸色已由苍白转为一种失血的灰败,额角冷汗涔涔而下,浸湿了鬓角。
赵天成描绘的那幅“牛拉磨盘”的景象,太过具象,太过残酷,冲击着他自幼接受的“耕战乃强秦之本”的信念。
他仿佛看到无数疲惫不堪的黔首,如同那两头被榨干最后力气的牛,在帝国的重压下呻吟、倒下。
“那…那依先生之见,此局…真无解了?”扶苏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冀,如同溺水者抓住的稻草,“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磨盘…将大秦碾碎?”
“无解?”赵天成嗤笑一声,重新躺回草堆,枯草茎在嘴里悠闲地晃悠着,眼神却锐利如刀锋,“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关键,在于‘平衡’二字!”
“平衡?”扶苏如同抓住了救命的关键词,身体微微前倾。
“不错!”赵天成竖起一根手指,在昏暗中晃了晃,“我管这叫‘耕战平衡律’!说白了,就是种地的‘牛’和打仗(或搞大工程)的‘刀’(包括被征发的民夫),这两者的比例,必须维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上!”
“这个平衡点,就是——种地的牛产出的粮食布帛,在养活自己、养活那些不事生产的贵族官吏之后,剩下的,刚好够养活那些打仗的刀和搞工程的民夫,并且还能有点富余,应对个天灾人祸啥的。”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洞悉天机的冷漠:
“商君变法时,秦地狭小,目标单一,人口相对充足。那时候,十头牛里,可能抽走三四头去当刀打仗,抢来的土地和奴隶又能迅速补充牛的损失,甚至还能壮大牛群。这平衡,勉强能维持,甚至还能让磨盘越转越猛!”
“可现在呢?”赵天成的语气陡然加重,“天下一统,地是大了,可人也分散了!六国故地的牛,还没完全驯服呢!朝廷却像红了眼的赌徒,恨不得把十头牛里,抽走七八头去拉那几座永远填不满的‘大山’——长城、阿房、骊山、驰道、灵渠!”
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在狭小的牢房里回荡:
“抽走七八头牛!剩下两三头牛,要养活原本十头牛才能养活的所有人!还要供应那七八头拉山累得半死的‘牛刀’的口粮!这他娘的平衡,早就崩得稀巴烂了!”
“结果是什么?”赵天成盯着扶苏,一字一句,如同宣判。
“一曰‘劫粮’!粮食不够吃,仓廪日渐空虚!朝廷只能拼命加赋,从剩下那两三头牛嘴里抠食,逼得牛越来越瘦,产粮越来越少,陷入死循环!”
“二曰‘劫时’!青壮都被拉去当民夫,田地抛荒,农时错过!今年歉收,明年更荒!恶性循环!”
“三曰‘劫力’!拉山的民夫也是人,是消耗品!累死、病死、逃跑…损耗巨大!而补充?靠剩下那点老弱妇孺生?来得及吗?”
“四曰‘劫心’!”赵天成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剩下的牛被逼得活不下去,拉山的牛刀也活得猪狗不如!怨气冲天!公子,你告诉我,这民心,是向着咸阳宫里那位,还是…向着能带他们砸碎这磨盘的人?”
“耕战平衡一破,这四劫齐至!公子,你说说,这大秦的磨盘,还能转多久?”
隔壁耳房。
嬴政的呼吸变得粗重而压抑,胸膛剧烈起伏。
赵天成口中的“耕战平衡律”和“四劫”,如同四把冰冷的钢刀,精准无比地刺穿了帝国看似庞然大物的躯壳,将内里那早已失衡、濒临崩溃的脏器暴露无遗!
“劫粮…劫时…劫力…劫心…”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他心头。
他脑中飞速闪过治粟内史那闪烁其词的奏报。
闪过各地郡守关于“民力凋敝”、“仓廪日虚”却被压下的密牒,闪过冯去疾“削减口粮”的提议。
这一切,不正是在“劫粮”、“劫力”的死循环中疯狂打转吗?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头顶!
他自以为掌控一切,却连帝国运行最根本的平衡法则都已被打破而不自知!
这“耕战平衡律”,简单直白,却道尽了帝国财政枯竭、民怨沸腾的核心根源!
蒙毅侍立一旁,只觉得皇帝陛下周身散发出的气息,不再是单纯的震怒,而是一种混合着惊骇、恍悟以及巨大挫败感的…死寂!
他从未见过陛下如此失态,即使面对荆轲的匕首时也没有!
“先生!”牢房里,扶苏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颤抖,打断了嬴政翻腾的心绪。
“这‘平衡律’…学生懂了!然则,既知失衡,该如何…如何补救?”
“难道…难道真要停下所有大工?放弃北逐匈奴、南平百越?那…那我大秦锐气何存?陛下…陛下之伟业…”
扶苏是不认同秦始皇的这些做法。
经常在朝堂之上对其进行劝阻。
可是基本上没有效果,他知道自己父皇的内心执念是什么。
“停下?”赵天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公子,你太天真了!始皇帝是什么人?千古一帝!雄才大略!”
“他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让他停下修他的骊山陵、他的阿房宫?停下他‘治隆三皇,功盖五帝’的万世蓝图?可能吗?”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至于锐气?伟业?公子,你告诉我,是饿着肚子、光着膀子去打仗的军队有锐气,还是吃饱穿暖、军功爵赏分明的军队有锐气?是遍地饿殍、民怨沸腾的江山能称伟业,还是仓廪充实、百姓安居的江山能称伟业?”
“你现在要考虑的,不是什么锐气伟业,而是怎么让剩下那两三头牛,在七八头牛被拉走的情况下,还能尽量多挤出点奶,别让磨盘现在就崩了!或者…让那拉山的七八头牛,效率高点,损耗少点!”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比如…那几十万给蒙恬运粮的民夫。从关中运一石粮食到北疆,路上人吃马嚼,加上损耗,公子猜猜,最后能剩下几斗送到蒙恬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