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嬴政并未早朝。
他几乎彻夜未眠,赵天成关于“三足鼎”、“弦断”的言论如同附骨之蛆,反复啃噬着他的神经。
那份洞穿帝国核心机密的精准,绝非狂徒所能有。
惊怒过后,一种更深的、混杂着忌惮与强烈探究欲的情绪占据了上风——此人,必须挖透!
天刚蒙蒙亮,蒙毅便接到密令,匆匆赶回阳狱耳房复命。
只见始皇帝已端坐案后,面容在阴影中更显冷峻,眼中血丝未褪,却沉淀下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陛下,”蒙毅低声道,“密探已连夜撒出,掘地三尺,定要查清那赵天成的根底!”
“另外…大公子那边,狱卒报,今晨送去的麨饼,特意…多撒了芝麻。”
嬴政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好。”
他目光如钩,再次投向那面传声墙,“听着。今日,朕要听清楚,他对我大秦的‘病根’,还能剖出几分‘真知灼见’!尤其是…”
他顿了顿,想起昨夜反复思量的帝国庞大开销与各地仓廪的密报。
“…那最根本的东西!”
几乎同时,牢房内传来扶苏刻意放轻、却难掩急切的询问:“先生,昨日您言及根基之患,学生彻夜难眠。除却储君、边政、郡县,这帝国大厦倾覆之危,其根本…究竟系于何处?”
显然,那块加了芝麻的饼,连同扶苏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成了最好的“利诱”之饵。
赵天成刚咽下最后一口饼,满足地舔了舔嘴角的芝麻粒,听到扶苏的问题,懒洋洋地掀起眼皮,似笑非笑。
“根本?啧,你这贵公子,问题还挺多……”
“说到底,咱大秦这位始皇帝陛下,是个雄才大略的实干家,也是个……嗯,理想主义者。”
“他想干的事儿太大,太急,步子迈得跟夸父追日似的,恨不得一口气跑完别人几代人走的路。”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近乎嘲讽的笑意,“这位公子,看你也是个明白人。我问你,干大事,甭管是开疆拓土还是修陵求仙,最重要的是什么?”
扶苏被赵天成那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尽管身处污秽草堆,仍努力维持着那份刻入骨子的教养与思考的庄重。
他沉吟片刻,谨慎地答道:“明君贤臣,法度严明,民心所向?”
“都对,也不全对。”
赵天成嗤笑一声。
“最实在的,是钱粮!是国库里能堆出山的粟米和铜钱!是能养活百万雄师、支撑万里驰道、填平骊山深坑、满足陛下长生不老念想的——钱!粮!”
他精准无比的直直钉向帝国这台庞大机器赖以运转的最核心、最赤裸的命脉。
“钱粮?”扶苏明显一愣,脸上掠过一丝错愕。
他设想过赵天成会继续剖析吏治、民心,甚至六国余孽,却万万没料到对方会突然将话题拉到如此“俗气”、如此基础的层面。
“我大秦横扫六合,收缴六国府库珍宝无数,又行‘上计’之制,赋税充盈,府库丰盈,何愁钱粮?”
他下意识地搬出了朝廷邸报和博士们常挂在嘴边的“盛世景象”。
语气中带着一丝对赵天成“杞人忧天”的不解,以及一丝被冒犯般的不快——这等粗鄙之语,怎配用来衡量父皇的伟业?
“哈哈哈!”赵天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充盈?公子啊公子,你这想法,就跟那坐在咸阳宫里、看着各地报上来的‘丰年’奏章就以为天下粮仓皆满的……某些人一样天真!”
他止住笑,带着一种洞穿虚妄的嘲讽。
“你只看到收缴的六国府库金光闪闪,可曾想过那些府库里的金银珠宝,能当饭吃?能变成驰道上的夯土?能变成边军将士身上的甲胄?能变成骊山陵墓的巨石?”
“真正的硬通货,是粮食!是布帛!”
“是实实在在能喂饱人、能保暖、能用来交换的物资!”
赵天成的语气斩钉截铁。
“而这些,从哪里来?从地里长出来!从黔首的手里织出来!从工匠的作坊里造出来!”
“可现在呢?”他话锋一转。
“陛下想做的事太多,太急!”
“北筑长城,南征百越,修阿房,建骊山陵,开灵渠,通驰道……哪一样不是吞金巨兽?”
“哪一样不需要征发海量的民夫?这些民夫,原本该在田里耕种,在作坊劳作,在集市交易,生产粮食布匹,缴纳赋税!”
“可现在呢?他们被鞭子驱赶着,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挥汗如雨,甚至……埋骨他乡!”
“这意味着什么?”赵天成盯着扶苏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意味着种田的人少了!织布的人少了!生产实实在在物资的人,变少了!”
“可朝廷要消耗的粮食布匹,要供养的军队官吏,却一点没少,甚至更多了!”
扶苏的脸色微微发白,他似乎隐约抓到了什么,却又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沉重:“先生是说……入不敷出?竭泽而渔?”
“聪明!”赵天成打了个响指。
“就是‘竭泽而渔’!朝廷就像一个胃口越来越大的饕餮,拼命地张开嘴,可田里能收上来的粟米却因为劳力短缺、土地抛荒在变少!”
“仓库里的存粮,正在以一个可怕的速度被消耗!”
“朝廷的钱袋子,看着鼓鼓囊囊,实则底下已经破了个大洞!”
“金银铜钱还在,可它们能换到的粮食布匹,却在悄悄减少!”
他顿了顿,仿佛要让这可怕的现实在扶苏脑中沉淀片刻。
“更可怕的是,朝廷为了填补这个越来越大的窟窿,会怎么做?”
“加税!加徭役!把更沉重的负担,压在那些还在田里苦苦挣扎的黔首身上!”
“就像一根已经绷到极限的弦,还在拼命地往上拧!”
“公子,你猜猜,这根弦,什么时候会‘嘣’地一声……彻底断掉?”
扶苏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出身高贵,锦衣玉食,从未真正体会过底层黔首的艰辛,更未曾从国家财政运转的角度去思考过帝国的根基。
赵天成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将帝国光鲜外表下正在溃烂的脓疮血淋淋地剖开,展现在他面前。
“这……这难道就是您说的‘根基不稳’的根源之一?”扶苏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是之一,也是根本!”赵天成慵懒的继续说道。
“没钱没粮,再强大的军队也会饿肚子,再精妙的政令也推行不下去,再宏伟的蓝图也只是空中楼阁!”
“民心?民心就是吃饱穿暖!当黔首们发现,自己累死累活,连口饱饭都吃不上,还要被拉去修那遥不可及的长城、那与自己无关的阿房宫……你说,这民心,还会向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