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桥派出所里弥漫着早餐包子和廉价速溶咖啡混合的味道。同事们哈欠连天,聊着家长里短,处理着鸡毛蒜皮的邻里纠纷。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沉闷,琐碎,令人麻木。
陈青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屏幕上显示着那份已经完成的、关于叶伯“意外死亡”的结案报告。他移动鼠标,光标在“提交”按钮上悬停了很久。
最终,他重重地敲下了回车键。
报告上传,系统提示归档成功。一桩死亡,就这样在官方的记录里,被画上了一个平静而虚假的句号。
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和愤怒在他胸腔里翻腾,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拿起已经冷掉的茶水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蔓延开来。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在明面上,他不能再碰叶伯的案子了。他必须扮演好那个认命、听话的老民警。
但这不代表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状似随意地溜达进了派出所的档案室。管理档案的老刘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
“老刘,忙呢?”陈青递过去一根烟。
“哟,老陈,稀客啊。”老刘接过烟,别在耳朵上,“咋了?有事?”
“唉,还不是龙腾工地那点破事。”陈青叹了口气,演技自然流畅,“又死一个,家属跑来所里闹,非要看之前几个意外的处理记录,说我们包庇企业。吵得头疼。我想着把最近半年他们工地那几起意外死亡的档案都调出来再看看,捋一捋,省得家属闹起来没完没了。”
理由充分,合情合理。调查过往案件以应对家属质疑,这是派出所常见的日常工作。
老刘啧了一声:“龙腾那边是挺邪乎……档案都在那边柜子里,自己找吧。记得登记啊。”他指了指角落一个文件柜,又低头看他的报纸去了。
陈青道了声谢,走到文件柜前。心脏却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
他找到了标注着“龙腾建筑(北岸项目)”的档案盒,抽出来,沉甸甸的。拿到旁边的桌子上,打开。
一股纸张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一页一页地翻看。过去七个月,龙腾工地记录了四起意外死亡事件:
1. 脚手架坍塌,砸死一名工人。(认定:安全设施不到位)
2. 电工违规操作,触电身亡。(认定:操作失误)
3. 夜间巡查,失足坠入地基坑。(认定:个人疏忽)
4. 最新的一起,吊装作业,被坠物击中。(初步认定:意外)
每一份档案都看似完备:现场照片、询问笔录、法医证明、事故认定书、赔偿协议……程序上几乎挑不出毛病。
但陈青用他几十年老刑警的眼光去看,却能察觉到一种诡异的“整洁感”。太顺了,顺得像是在按照一个预设好的剧本在走。
他重点看询问笔录。工友们的证词大多含糊其辞,或者高度一致,像是被统一过口径。个别语气稍有迟疑或不同的笔录,后面往往会跟上一份补充说明,或者该工友很快辞职离岗的记录。
他拿出自己的笔记本,不动声色地记录下几个关键点:
· 死亡时间都在夜间或人少的时段。
·直接目击者都很少。
·赔偿金额远高于行业标准,且家属签字速度异常快。
·最初的事故报告和最终认定结论之间,某些细微的描述存在不易察觉的改动。
忽然,他的目光在其中一份(触电身亡案)的现场物品清单上停住了。
清单角落里,记录着死者遗物:“……旧手机一部,严重烧毁;钥匙串一个;金属纽扣一枚(疑似工服脱落)……”
金属纽扣!
陈青的心猛地一跳!又是扣子!
他立刻去翻看其他几份档案的物品清单。
坠基坑的那份里,写着:“…………**灰色树脂扣子一颗(据工友称可能为死者衣物上的)……”
最新被砸死的那份(老蔫儿),现场记录却根本没有提到任何“扣子”相关的东西!但阿乐明明听到工头手下说老蔫儿手里攥着东西被安全员收走了!
档案被篡改过!或者重要物证被刻意隐瞒了!
陈青强压住内心的激动,继续快速翻阅。在最新那起事故的家属询问笔录里,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阿乐被简单提及了一句,说他是死者的同乡,但询问时情绪不稳定,语无伦次,证词参考价值不高。
这印证了阿乐的说法,他确实被询问过,但他的证词被刻意边缘化了。
陈青合上档案盒,感觉手心都是汗。这些看似普通的档案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黑手,在有条理地掩盖真相。而“扣子”,似乎是串联起这些死亡的一个诡异线索。
他把档案盒还回去,登记好,谢过老刘,面色如常地走回办公室。
刚坐下,他的私人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匿名短信,内容极其简短:
“人已安置。老地方。‘货’小心。”
是李振国!他用这种方式告诉他,阿乐(可能还有他姐姐)已经被他动用关系悄悄安置好了。而“货”小心,无疑是在警告他,调查一定要万分谨慎。
陈青删掉短信,心里稍稍安定了一点,但压力更大了一分。李振国冒了巨大风险在帮他。
就在这时,派出所的内线电话响了。是张大所长。
“老陈,来我办公室一趟。”
陈青的心微微一沉。这个时候叫他,绝不会是好事。
他起身走向所长办公室,脑子里飞快地回顾着自己刚才的行动是否有破绽。
推开所长办公室的门,张大正皱着眉头看着电脑屏幕,见他进来,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老陈,坐。”张大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烦躁,“龙腾工地那边又打电话来了,对我们派出所的工作效率很不满意啊。说家属老是去闹,影响很坏。”
陈青心里一紧,面上不动声色:“所长,这种意外事故家属情绪激动也难免,我们按程序处理就好……”
“程序程序!光讲程序有什么用!”张大不耐烦地打断他,声音提高了几分,“要讲究方式方法!要顾全大局!龙腾集团是市里的重点企业,赵老板都亲自过问的项目!老是出这种负面新闻,像什么话!”
他盯着陈青,眼神带着审视和压力:“你最近……没再瞎琢磨叶建国那个案子吧?我可告诉你,案子已经结了,板上钉钉!别再给我节外生枝!还有,龙腾工地那边,你也少去掺和,安抚家属的事让街道和项目部去处理,听见没有?”
赤裸裸的警告和限制。
陈青垂下眼睑,掩住眼中的情绪,低声道:“知道了,所长。案子已经结了。”
“嗯,这就对了。”张大似乎满意了,挥挥手,“出去吧。干好自己分内的事。”
陈青退出所长办公室,关上门。走廊的光线有些昏暗。
他慢慢走回自己的工位,坐下。
所长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锁,试图将他彻底锁死在“麻木”的囚笼里。
但他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份已归档的报告,又想起档案里那些被掩盖的“扣子”和诡异的痕迹。
锁,已经锁不住了。
他拿起笔,在一张废纸的背面,缓缓写下了两个字:
“扣子”。
然后在这两个字外面,画了一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