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文学
一个专业的小说推荐网站

第2章

预备班选拔考试的红榜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整个连队的气氛都滋滋作响。祝贺是真的,羡慕是真的,但那些藏在笑脸下的嫉妒和算计,也像雪化后露出的黑泥,变得更加清晰具体。

林晚的名字挂在榜眼位置,几乎等于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工农兵学员的门槛。谁都知道,只要接下来连里的推荐评议顺利通过,她就能去团部预备班,离大学的梦想大大跨进一步。

评议前的几天,空气里仿佛绷紧了一根看不见的弦。平时关系还不错的知青,笑容里都多了几分审视和掂量。那几个在宿舍背后嚼过舌根的女知青,更是阴阳怪气,话里话外暗示林晚“上面有人”,名额早就内定了。

林晚尽量不去理会,埋头干活,空闲时间就抓紧复习预备班的课程。但她能感觉到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让她喘不过气。推荐评议不像考试,有标准答案,它关乎人缘,关乎表现,更关乎连领导,尤其是那个关键人物的态度。

她心里没底。陆沉戈会怎么看她?他会为她说话吗?还是依旧保持那种冷眼旁观的沉默?

评议大会在连部礼堂召开。所有知青和职工代表黑压压地坐了一片。指导员先讲了番话,强调“又红又专”、“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重要性,然后宣布开始对候选人进行民主评议。

林晚和其他几个上了红榜的知青坐在前面,手心全是汗。她能感觉到身后无数道目光钉在自己背上,灼热又复杂。

发言的人一个接一个。有夸林晚学习刻苦、扫盲课教得好的老职工;也有肯定她劳动踏实、春耕表现突出的班长。但很快,不同的声音出现了。

一个平时就好逸恶劳的男知青站起来,语气夸张:“林晚同志学习是努力,但我觉得吧,思想改造更重要!她有时候抱着那些外国书看,是不是受了点资产阶级思想影响啊?咱们推荐上大学,首先得政治过硬!”

这话极其阴险,直接扣帽子。

立刻有人附和:“对啊,听说她还老往连部跑,问题是不是太多了点?心思到底用在劳动改造上还是别的上面?”

恶意的揣测不加掩饰,台下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林晚的脸瞬间白了,手指紧紧掐进掌心。她猛地抬头,看向坐在主席台旁边的陆沉戈。

他依旧坐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里拿着一支钢笔,无意识地在笔记本上点着,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仿佛那些针对她的诋毁,他一个字也没听见。

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是啊,他凭什么要替她说话?在他眼里,她或许始终只是个需要严格管教、偶尔才值得给予一点零星鼓励的知青罢了。他维护的是纪律,是秩序,而不是她这个人。

评议的风向开始变得对她不利。指导员皱着眉头,几次想打断那些过于情绪化的发言,但民主评议的程序如此。

就在林晚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一个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斩钉截铁的力度,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说完了吗?”

是陆沉戈。

他放下了笔,抬起眼,目光像两把冷冽的刺刀,缓缓扫过刚才发言的那几个人。那几个人在他的逼视下,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避开了视线。

整个礼堂鸦雀无声。

陆沉戈站起身,他没有看林晚,而是面向全体职工和知青,声音平稳冷硬,一如他平时下达命令:

“林晚同志的学习成绩,是团部统一考试认定的。第二名,凭的是真本事。”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砸在地上,铿锵作响。

“劳动表现,春耕突击,她所在的班组任务完成率排前三。个人工分,自己去看公示栏。”

“扫盲课,是她主动申请,义务教学,连续半年,风雨无阻。老职工的识字率提高,有数据记录。”

“关于思想问题,”他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我看的是实际行动,不是捕风捉影的猜测!抱着书看就是资产阶级?哪条纪律规定的?发现问题请教,是追求进步,有什么错?”

他一句接着一句,逻辑清晰,证据确凿,直接把所有不实指控驳斥得干干净净。没有一句情绪化的维护,全是摆事实、讲道理,却比任何激动的辩白都更有力量。

最后,他总结道:“推荐上大学,是为了给国家选拔培养人才。标准就是又红又专。红,要看实际贡献,不是靠嘴皮子!专,考试成绩摆在那里!”

“我认为,林晚同志,完全符合推荐标准。”

他说完,坐了下去,不再看任何人,重新拿起了那支笔,仿佛刚才那段石破天惊的发言只是例行公事。

整个礼堂静得落针可闻。

刚才那些发言诋毁的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头都快埋到裤裆里去了。

指导员的眉头舒展开来,赶紧接过话头:“陆排长说得对!我们要实事求是嘛!下面进行下一项……”

林晚呆呆地坐在那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声响。血液汹涌地冲上她的脸颊,耳朵里嗡嗡作响。

她看着他冷硬的侧影,看着他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看着他握着笔的、指节突出的手。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不安、恐惧,都被他这番冷静甚至堪称严厉的维护,击得粉碎。一股滚烫的、汹涌的热流从心口奔涌而出,瞬间淹没了她。

他听到了所有的污蔑,他没有沉默。他用他最擅长的方式,用事实和逻辑,为她筑起了一道坚固的防线。

评议的结果毫无悬念。林晚的名字被报了上去。

散会后,人群熙熙攘攘地往外走。林晚落在最后,她的目光急切地搜寻着那个身影。

陆沉戈正和指导员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往外走。经过她身边时,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留,目光甚至没有向她偏移一分一毫,仿佛刚才那个在大会上力排众议、为她仗义执言的人,根本不是他。

“排长……”林晚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声音微颤。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极其短暂。侧过半张脸,下颌线依旧绷得很紧,只吐出两个字,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

“好好准备。”

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晚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冷硬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的光亮里,手里紧紧攥着衣角,那三个字像烙铁一样烫在她的心尖上。

*  *  *

推荐名额确定后,连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明面上的针对少了,但那种无形的隔阂和嫉妒却更深了。林晚能感觉到,除了几个真心为她高兴的伙伴,很多人看她的眼神都多了些复杂的东西。

她尽量不去在意,把所有时间都投入到预备班的学习中。团部发的资料更多更难,她学得比高考前还要拼命。

偶尔,她还是会遇到难题。她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地去办公室,那些风言风语让她心有余悸。但有些问题实在绕不过去。

一天晚上,她又对着一道政治经济学的论述题束手无策,资料有限,她怎么都理不清思路。犹豫再三,她还是拿着书,磨蹭到了连部办公室窗外。

灯亮着。她探头看了一眼,只有陆沉戈一个人在,正伏案写着什么,眉头紧锁。

她鼓足勇气,敲了敲门。

“进。”冷硬的声音传来。

她推门进去。他抬起头,看到是她,目光在她手里的书上停顿了一秒,又落回她的脸上,没什么表示。

“排长,这道题……我不太明白答题要点。”林晚把书递过去,指给他看。

陆沉戈接过书,看了一眼题目,是关于计划经济与市场调节关系的论述。他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刻解答,而是从旁边拿出一张干净的稿纸,拿起钢笔。

他开始写。不是直接给答案,而是列出几个关键的观点维度,又写下了几个需要重点参考的文件名称和大致发表时间。

“思路,按这个走。论据,自己去找。”他把写满要点的纸递给她,语气依旧是命令式的,“论点要站稳,论据要扎实。不要人云亦云。”

林晚接过那张纸,看着上面钢劲有力、条理清晰的笔迹,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充满了。他给的不仅是解题思路,更是一种独立思考的方法。

“谢谢排长。”她低声说,珍惜地把那张纸夹进书里。

“嗯。”他应了一声,重新低下头,似乎又要沉浸到工作中去。

林晚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他突然又叫住她。

林晚回头。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包着的东西,递过来,动作有些生硬:“这个,拿去。”

林晚疑惑地接过,入手沉甸甸的,打开一看,居然是几块压缩饼干和一小包白糖。这在当时是极其稀罕的补给品。

“预备班耗脑子。”他声音平淡,像是在解释一件公事,“身体跟不上,什么都白搭。”

林晚愣住了,看着手里的饼干和糖,又抬头看看他冷峻的、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他竟然连这个都想到了。

“出去吧。”他挥挥手,不再看她。

林晚抱着书和那个意外的“补给”,晕乎乎地走出办公室。夜风一吹,她才发现自己脸上冰凉一片,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哭了。

她回到宿舍,把那包饼干和糖小心翼翼地藏进箱子最底层,舍不得吃。那张写着解题思路的纸,则被她反复看了无数遍,每一个字都牢牢刻在心里。

她知道,她承载的,已经不仅仅是自己的梦想了。

预备班开班前,连里组织了一次去附近生产队学习先进经验的劳动。路途不远,但需要徒步穿过一片草甸子。

天气很好,白云朵朵。大家走得有些散漫。林晚和几个女知青走在后面,一边走一边讨论着预备班的课程。

突然,走在她旁边的一个女知青“哎哟”一声,脚下一滑,整个人朝着旁边一个陡坡摔了下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林晚离得最近,想也没想,扑过去一把抓住那女知青的胳膊!但她力气太小,不但没拉住,反而被带得一起朝坡下滚去!

坡下虽然不是深渊,但也布满了碎石和枯树枝。

惊呼声四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如同猎豹般从前面猛冲过来!速度快的惊人!

陆沉戈几步冲到坡边,没有丝毫犹豫,直接纵身滑下陡坡,精准地在下坠路径上截住了两人!他一只手死死抓住一丛坚韧的灌木根,另一条手臂铁箍般将林晚和那个吓傻的女知青一起揽住,稳住身形!

巨大的冲力让他闷哼了一声,抓住灌木的手臂肌肉虬结隆起,青筋暴突。

“排长!”坡上的人惊呼。

“都别动!”他厉声喝道,声音依旧稳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低头快速查看了一下怀里的两人:“伤到没有?”

林晚吓得心脏都快停了,惊魂未定地摇头。另一个女知青也只是擦破点皮。

“抓紧我。”他命令道,然后凭借单臂和腿部惊人的力量,踩着陡坡上凸起的石块和树根,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却异常稳健地将两人带上了坡顶。

一到安全地带,他立刻松开手,后退一步,脸色冷沉得吓人。

“怎么回事?!”他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众人,声音严厉得像鞭子,“走路不看路!纪律都忘光了?!”

那个摔倒的女知青吓得哭起来。

林晚也心有余悸,脸色苍白,她看着陆沉戈那只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手背被灌木划出几道血痕的手臂,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他却根本没看她,只是对着闻讯赶来的班长冷声道:“整队!清点人数!回去加强安全教育!”

说完,他走到一边,掏出水壶,冲洗了一下手臂上的伤口和血迹,动作利落,眉头都没皱一下。然后便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指挥队伍继续前进。

仿佛刚才那个冒着风险疾冲下来、用尽全力救起她们的人,不是他。

队伍重新安静下来,气氛变得凝重。大家都不敢再嬉笑散漫。

林晚跟在队伍里,目光却无法从前面那个挺拔冷硬的背影上移开。他的军装后背沾满了泥土和草屑,手臂上那几道新鲜的血痕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她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酸又胀,滚烫一片。

那一刻,她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个男人的守护,沉默如山,却深入骨髓。他用他的方式,为她扫清前路的障碍,为她抵挡明枪暗箭,甚至在她遇到危险时,会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前面。

但他永远不会说出来。

就像北大荒的黑土地,沉默地承受一切,却孕育着最蓬勃的生命。

她抬起头,看向远方辽阔的地平线,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必须走,必须飞得更高更远。

不是为了离开这片土地,而是为了——不辜负这沉甸甸的沉默。

微信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