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月的身体好了之后,这一段时间的农忙快要结束,夏家不依靠工分挣钱,所以活不算特别多,可是也是要下地的。
这天,天才蒙蒙亮,刘春莲便把夏明月叫了起来,她也是要下地的,夏明月起来的时候晕头转向,她读高三的时候也没有这个时候起来过。
夏明月坐在矮木凳上,盯着面前那碗糙米粥发愣,天光还没透进来,灶房里只点着一盏小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在浑浊的玻璃罩子里不安分地跳动,勉强驱散一小圈黑暗,更多的角落还是沉在浓稠的阴影里。
碗里的东西,与其说是粥,不如说是掺了糠皮的浑浊汤水,灰黄色的汤底里沉着些零星的米粒,更多的是一些粗糙的、带着褐色硬壳的碎屑,那是碾米时筛不干净的谷壳和粗糠,一股陈米和土腥气混在一起的、难以形容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
夏明月拿起豁了口的粗陶勺子,舀了小半勺送进嘴里。
粗糙的颗粒立刻摩擦着口腔和喉咙,像吞下了一把细小的砂纸,喇得她喉头一紧,差点直接呕出来。她强忍着恶心,梗着脖子硬咽下去,那感觉就像有把钝刀子从喉咙一路刮到胃里,留下火辣辣的痛感。
这哪里是饭?这分明是酷刑!她从前减肥时啃的全麦面包跟这个比起来,简直是琼浆玉液。
“发什么呆?赶紧吃,吃完下地!”
刘春莲的声音从灶台那边传来,带着清晨特有的沙哑和不耐烦。她正麻利地把几个黑乎乎的窝窝头塞进布兜,那是带去地里的干粮。
夏明月不敢再磨蹭,屏住呼吸,几乎是闭着眼,把那碗喇嗓子的“酷刑”囫囵灌了下去。
胃里沉甸甸的,却感觉不到半点饱足,只有一种被粗粝物质填充的难受。
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夏明月就跟着刘春莲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埂上,夏知秋又说自己身体不好在家里做事,夏明月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要不是她暂时不想表现和从前不一样,她一定不来做这些事情。
露水很重,打湿了裤脚,冰冰凉地贴在皮肤上,空气里弥漫着泥土、青草和牲畜粪便混合的复杂气味。
她们今天要干的活是给玉米地追肥——施粪肥。
走到地头,那股味道瞬间浓烈了十倍,几个硕大的、沤得发黑的粪坑就挖在田边,里面是黏稠的、翻滚着气泡的混合物,刺鼻的氨气味混合着腐烂的酸臭,霸道地钻进每一个毛孔。
夏明月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早上那碗糙米粥在胃里不安分地涌动,她死死捂住嘴,才没当场吐出来。
如今的化肥不多,一个大队才一点化肥,更多的是用农家肥,牲畜粪便和人的粪便发酵之后的肥料,是很好的催肥剂。
可这对夏明月的冲击太大了,她屏住呼吸看着粪桶里面的粪水几欲作呕,却又不得不忍着按照记忆里面的技巧开始劳作。
太阳渐渐升高,毒辣地炙烤着大地。玉米地密不透风,像一个大蒸笼,闷热得让人窒息。
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鬓角、脖颈不断淌下,流进眼睛里,蛰得生疼,流进嘴里,是咸涩的滋味。
身上的粗布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又闷又痒。
更要命的是,汗水流过的地方,很快就开始发痒,被汗水一浸,混合着灰尘和玉米叶子上的倒刺刺激,皮肤上泛起一片片细小的红疹,又刺又痒,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
夏明月忍不住想去抓,可手上全是粪水和泥巴,只能拼命忍着,身体因为强忍痒意而微微发抖。
太阳爬到头顶时,队长终于在田埂上喊了声 “歇晌”,那声音像道赦免令,夏明月手里的粪瓢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顺着玉米秆滑坐下去,双腿抖得像筛糠,连抬手擦汗的力气都没了。
后背火辣辣地疼,大概是被玉米叶划了好几道口子,汗水渗进去,疼得她龇牙咧嘴。
手掌被粪瓢的木柄磨出了好几个水泡,稍微一动就钻心地疼。她低头看着自己沾满粪水和泥巴的手,指甲缝里全是黑褐色的污垢,怎么抠都抠不干净,胃里又是一阵翻涌。
“明月,过来吃窝窝头!”
刘春莲在田埂那边喊她,手里举着个黑乎乎的团子。
夏明月摇了摇头,喉咙干得发疼,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现在只想离那片玉米地远一点,离那股刺鼻的臭味远一点。
她挣扎着站起来,脚步虚浮地往河边走,刘春莲在后面喊:
“洗把手就回来!别乱跑!”
她也没应声,只想赶紧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河边的水不算清澈,带着点浑浊的绿意,却足以洗去手上的污秽。夏明月蹲在河边,掬起一捧水往手上浇,冰凉的河水触到发烫的皮肤,激得她打了个哆嗦,却也让那股恶心的臭味淡了些。
她一遍遍地搓着手,直到掌心的皮肤发红发疼,才勉强觉得干净了些。
刚直起身,就听见刘春莲在田埂上喊她的名字,语气里带着不耐烦。夏明月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往旁边的柳树后躲了躲。
树影斑驳地落在身上,挡住了田埂那边的视线。周围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 “沙沙” 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蝉鸣。
刚才强忍着的委屈和痛苦,这会儿像决堤的洪水,一下子涌了上来。
她想起空调房里的冰镇西瓜,想起妈妈做的糖醋排骨,想起自己那张软乎乎的公主床,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在手背上,冰凉一片。
在这里,没有干净的水,没有可口的饭,只有干不完的活和洗不掉的臭味。
手掌心的水泡磨破了,混着泥水疼得钻心,后背的红疹痒得她想打滚,却只能硬生生忍着;喉咙里还卡着早上糙米粥的粗粝感,连咽口水都觉得疼。
她才十八岁,在原来的世界里,这个年纪应该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刷题,或者跟朋友逛街喝奶茶,而不是在这里顶着烈日浇粪水,忍受着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折磨。
“我想回家…”
她捂着嘴,把哽咽声压在喉咙里,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
手指死死攥着衣角,粗糙的布料硌得手心生疼,却远不及心里的难受。
风又吹过,树叶 “哗啦” 响了一声,像是在嘲笑她的矫情,夏明月吸了吸鼻子,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把眼泪憋回去。哭有什么用?哭不能让她回到原来的世界,也不能让手上的疼和背上的痒消失。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从树后走出来,朝着田埂的方向慢吞吞地挪去。
不管多难,她都得撑下去,至少要先搞清楚那个 “吃瓜系统” 怎么用,说不定… 说不定还能找到点别的出路。
只是走在路上,眼眶还是忍不住一阵阵发热,刚才强压下去的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
明明是做惯这些事情的身体,可该难受还是难受,等到下午,夏明月哭都哭不出来了,她无法接受自己日后天天都要做这些事情,果然是农民最辛苦,她真的快要死掉了。
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里,却发现院坝里坐着一个人正在择菜,她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蓝色衬衫,乌黑的头发有些短,用头绳扎了一个低马尾,微微垂着头只露出清秀的侧脸,小麦色的肌肤显得十分健康。
是明月的大姐夏桃妹,这段时间都不在家,所以夏明月还没有见过她。
“桃妹回来了?”
刘春莲喊了一声,夏桃妹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她的五官很出挑,眉形是天然的柳叶弯,眼尾微微下垂,带着点温顺的暖意,鼻梁挺直,唇线清晰,常年劳作让皮肤成了健康的小麦色,看起来十分坚韧。
“娘,我回来了。”
她站起身,声音温温柔柔的,像山涧里流淌的清泉:
“外公让我给你们捎了些新晒的笋干。”
说着指了指门口的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散发出淡淡的笋香。
她的目光落在夏明月身上,眉头轻轻蹙了一下:
“明月,你怎么弄成这样?”
夏明月这才注意到自己有多狼狈,头发被汗水浸得一缕一缕贴在脸上,衣服上沾着泥点和粪水的痕迹,手心还在隐隐作痛。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都没有力气笑了。
夏桃妹却没多说什么,转身进灶房舀了盆清水出来,又拿了块胰子:
“快来洗一洗,今天是不是很累?”
语气里带着自然的疼惜,就像小时候每次夏明月被树枝划破手,她总会偷偷拿出攒下的药膏给她抹。
夏明月蹲在水盆边洗手,听着夏桃妹跟刘春莲说话。
“外公身体还好,就是前阵子淋了雨,咳嗽了两天,我给熬了些枇杷膏,好多了。”
她说话总是这样,轻声细语的,却透着股让人安心的韧劲,原主记忆里,夏桃妹比谁都疼她。小时候分窝窝头,她总会把自己那份掰一半给夏明月,夏知秋抢了夏明月的花绳,也是她悄悄把自己攒的红头绳塞过来。
“累坏了吧?”
夏桃妹见她洗完手,又递过来块干净的布巾:
“我去给你烧点热水擦擦身子,看你后背都红了。”
夏明月接过布巾,指尖触到她的手,带着点薄茧,却很温暖,她点点头,喉咙里有点发紧,说不出话来。
她一直都是独生女,从没有哥哥姐姐,这位阿姐看上去还是很不错的。
夏桃妹转身进了灶房,很快就传来烧水的声响。
“你舅妈没事吧?”
刘春莲担忧的问道,这段时间夏桃妹不在家,是去了刘家大队,刘春莲是刘家大队的,前些日子明月的舅妈干活的时候摔了一跤,偏偏舅舅又出门去了,家里就只剩下刘木匠,不方便照顾自己儿媳,舅妈没有女儿只有儿子,前些日子去隔壁大队做工去了,刘春莲便让夏桃妹去照顾舅妈,今天才回来。
“没事,六表舅说没有伤到骨头,就是扭伤严重,这几天已经好了不少,也能下地了,舅妈就叫我回来了。”
夏桃妹将舅妈的情况说了,刘春莲才松了一口气,她走到门口打开夏桃妹拿回来的包袱,看到里面放着的东西,眼中浮现出几分笑意。
“这块花布好看,到时候给你做一件新衣裳。”
包裹里面赫然放着一块花布,在这个时候,一块花布也是很稀有的,很多人好几年都没有一件新衣服。
夏知秋凑到布包前,手指在花布上划了划,那布料是时下最时兴碎花图案,红底黄花,艳得晃眼,她撇了撇嘴,心里想着后世那些流光溢彩的绸布料,嘴上却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娘,我也想要一件新衣服,到时候…穿!”
她说的含糊,刘春莲知道她说的是要去见卫青林穿。
她看着花布确实鲜亮,夏知秋又是个爱俏的,心里便有些动摇,犹豫着说:
“这是你外公特意给你大姐的…”
夏桃妹从厨房走出来,听到这话,眼神微微暗了一下,却还是笑着说道:
“娘,给知秋吧。”
夏桃妹温温柔柔地开口,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我平日里在地里干活,穿新衣裳也是糟蹋,知秋皮肤白,穿这红底的肯定好看。”
她从来都是这样,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家里人,自己受了委屈也从不吭声。
夏知秋眼睛一亮,刚要接话,就听见夏明月慢悠悠地开口,声音还有点沙哑,却带着股说不出的清亮:
“大姐,这布不是外公给你相看人家穿的吗?”
她抬起头,看着夏知秋,眼神里没什么情绪:
“我记得过年的时候,二姐就有一件新衣服了,大姐要相看人家才有一件新衣服,二姐干什么还要抢大姐的?”
院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夏知秋的脸 “唰” 地红了,一半是气的,一半是臊的,她怎么忘了这茬?夏桃妹今年二十了,正是相看人家的年纪,外公送花布明摆着是为了让大孙女穿得体面些,自己刚才倒显得像个不懂事的。
“我… 我就是觉得好看,随口说说。”
夏知秋梗着脖子辩解,手指却悄悄收了回来:
“谁要抢大姐的东西。”
夏明月翻了一个白眼,不屑的轻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