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月殊抬眼，看见谢沉渊朝她伸来的手。
指节修长分明，是一双既能执笔批阅公文，亦能挽弓驭马的手。
谢沉渊看着半蹲着的夏月殊，目光掠过她怀中依赖地偎着的明臻，声音低沉温和：“明臻，娘亲累了。”
明臻嘟了嘟嘴，虽有些不情愿，还是小声应了一句：
“哦……”
与对夏月殊的全然亲昵不同，他对这位不常见面的父亲，总带着几分下意识的敬畏，尽管他心底里极为渴望双亲都能陪伴在身边。
感受到孩子细微的情绪变化，夏月殊抿了抿唇，轻轻抚了抚明臻的额发：
“去吧。”
明臻抬头看了看夏月殊，这才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放入谢沉渊的掌心。
掌中的触感软糯温热，谢沉渊未再多言。
他只抬眼看了看正撑着膝头站起身的夏月殊，而后稳稳握紧了儿子的小手，牵着他朝膳厅走去。
谢沉渊将明臻安置在他专属的高脚梨花木椅中。
晚膳早已备齐，杯箸碗碟摆放得一丝不苟，却显然未曾动过，正如明臻所说，他们一直在等她。
夏月殊的目光落在对面已然坐定的谢沉渊身上，唇瓣微启，迟疑了片刻，终是低声道：
“……多谢。”
谢沉渊姿态优雅地整理了一下袖口，闻言抬眸，朝她极淡地笑了一下。
夏月殊已记不清上一次他们三人如此整齐地坐下一同用膳是何时的情景了，仿佛是一月前，又似是两月前。
谢沉渊不愧是世家大族精心教养出的嫡系，一举一动都如同经过千锤百炼，仪态风度无可挑剔。
他换上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常服，交领宽松，却在腰间恰到好处地收束，勾勒出劲瘦的腰身。
从夏月殊的角度，能隐约窥见他锻炼得宜的胸膛轮廓和平坦紧实的腰腹。
谢沉渊偏好肉食，尤喜肉质紧实、纹理分明的部位。
今夜桌上有好几道菜显然合他的口味。
他不喜动物内脏，心肝肚肺一概不碰，独爱贴骨生长的肋排肉，因其兼得滑嫩与嚼劲。
前腿肉若烹制得法，也能入他的口，但极为讲究火候与调味。
他偏好红烧或是炙烤，对于清炖白煮则兴致缺缺。
此间的牲畜不同于夏月殊记忆中那般易得，往往带着一股难以尽除的腥膻。
而府中虽不乏调料，清炖水煮却终究难以彻底掩盖其味，故而谢沉渊鲜少主动碰那类菜肴。
相较之下，明臻则更偏爱肉质细腻，易咀嚼的鱼鲜。
此刻，明臻正握着小勺，对着碟中一块略显肥腻的肉犯了难。
夏月殊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用银箸与小刀利落地分成四小块，将碟子换到明臻面前，顺手取走了那碟让他蹙眉的肉。
“谢谢娘亲！”
明臻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舀起一小块肉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夏月殊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又夹了一筷他较为接受的嫩黄菜心放入他盘中。
谢沉渊默不作声地看着夏月殊细致地照料明臻用膳，见儿子吃得两腮鼓囊，而夏月殊的碗碟却依旧干净。
他学着夏月殊方才的样子，仔细剔选了一块上好的肋排肉，去了骨，置于一小碟中，推到夏月殊面前，同时自然地将喂明臻的差事接了过来：
“夫人先用些吧，饭菜快凉了，明臻交由我来。”
夏月殊看着碟中那块精心处理过的肉，默然片刻，终究还是夹起送入了口中。
肉质酥烂，酱汁浓郁，侯府厨子的手艺自是无可指摘。
她为自己盛了小半碗汤，许是刚醒转，又许是药力未散，依旧没什么胃口，却不愿打破这难得一家团聚用膳的片刻安宁。
谢沉渊默不作声地接过了照料明臻用膳的差事。
他动作虽略显生疏，却极为认真，只是他似乎并不十分清楚明臻的口味偏好，夹的菜色多半不是小家伙最爱的。
明臻有些惧怕这位不常见的父亲，即便是不甚喜欢的菜，也只是鼓着腮帮子努力咀嚼，不敢吭声。
夏月殊见状，心下微软，便夹起一筷剔净刺的鱼肉，放入明臻盘中。
明臻如同见了救星，眼睛倏地亮了，可他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只能含糊地发出“唔唔”声。
夏月殊又舀了小半碗菌菇汤，轻轻吹凉了递到他嘴边，小家伙就着她的手咕咚喝下，总算腾出地方享用他喜爱的鱼肉。
“慢些吃，仔细噎着。”
夏月殊轻拍着他的背，心想日后还是莫要让谢沉渊来喂饭了，孩童脾胃弱，这般囫囵吞枣恐伤了身子。
她取过帕子，细细替明臻拭去嘴角的汤渍，眉眼间尽是温柔。
谢沉渊静坐一旁，看着这一幕，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扬起。
谢沉渊生就一副深邃轮廓，眉骨挺拔，眼尾微扬，薄唇总是抿着一丝冷峻，不怒自威，这副容貌曾在沙场上令敌寇胆寒。
此刻他神色稍霁，竟也显出了几分罕见的温和。
夏月殊替他拭净手，抬眼时，目光不偏不倚撞入那片温和的深邃之中。她指尖微顿，移开了视线，轻声道：
“明臻偏好鱼鲜。”
谢沉渊侧首看了眼侍立一旁的周管家，后者会意，即刻低声吩咐下去，日后府中鱼鲜务必仔细剔净骨刺。
夏月殊放下银箸，取了清茶漱口。
谢沉渊的目光掠过她面前几乎未动的碗碟，声音低沉：
“夫人未曾用多少。”
夏月殊低低“嗯”了一声：“没什么胃口。”
从周管家口中，谢沉渊已知晓她午后回府便径直歇下，直至傍晚方醒。
这般情形，多半是心力交瘁所致。
他沉吟片刻，开口道：“夫人……可有辞去女学教职的打算？”
夏月殊正要起身的动作一顿。她望向对面的谢沉渊，后者脸上并无太多表情，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理所应当的安排。
这个话题，他们之间早已不是第一次提及。
夏月殊的答案，也从未改变过。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