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中,过得飞快。
青禾村的村民们,如今养成了一个雷打不动的新习惯。
每天天一亮,就揣着手,不约而同地跑到村东南角的地头,跟上朝似的,看“自家”的工程。
村主任许卫国,依旧是人群中最靓的那个仔。
他揣着泡了浓茶的宝贝保温杯,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工地外的田埂上。
这里好似已经成了他的专属“主席台”。
“都看明白了没?”
他拧开杯盖,对着氤氲的热气轻轻一吹,然后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那股子派头拿捏得死死的。
“这就叫模块化施工!懂不懂?”
“所有零件,都是在工厂里提前做好,用大车拉过来,咔咔几下,一拼,完事儿!”
周围围着的一群老头子,听得一愣一愣的,不明觉厉。
许卫国心里那叫一个美。
这些词儿,都是他前天从许易嘴里偷学来的。
现学现卖,效果拔群。
他压根就看不懂那些天书一样的图纸,也分不清什么叫承重梁,什么叫钢结构。
但他看得懂速度。
第一天,这里还是一片齐人高的荒草地。
第三天,巨大的钢铁骨架便已拔地而起,在晨光下,像一头远古巨兽那森然的白色肋骨。
第五天,闪烁着金属寒光的银白色复合材料板,就基本覆盖了所有骨架。
一座占地百亩、闪烁着金属寒光的超级温室大棚,就这么硬生生地出现在了所有人眼前。
从一片荒芜,到主体基本建成。
只用了一个星期!
今天,工人们正在吊装最后几片银白色的复合材料板。
许卫国又抿了一口热茶,感觉这茶都比平时多了几分提神的味道。
他看着那座庞然大物,觉得那不是农场,那是许易给他这个村主任脸上贴的金,又厚又亮。
又厚,又亮,走出去都带反光的!
人群外围,许卫东沉默地站着,脚下已经碾灭了好几个烟头。
他没有像其他老伙计那样凑上去听许卫国吹牛。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激动,有骄傲,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喘不过气的焦虑。
口袋里的烟抽完了,他才掐灭最后一个烟头,转身,脚步异常沉重地往村委会走去。
他想去找儿子问问。
他想问,这铁壳子下面,到底要种出个什么名堂,才能抵得上这让他想都不敢想的巨大工程建设投资。
……
村委会的办公室里,与外界的喧嚣判若两地。
许易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流光闪烁,映着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
键盘的敲击声轻微而密集,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
门外,是建设的巨响,是全村人沸腾的希望。
门内,他正在为这台即将启动的超级印钞机,注入最核心的灵魂。
一份影响着青禾村未来的种植名单。
“吱呀——”
办公室的旧木门被推开。
许卫东走了进来,顺手把门关上,隔绝了大部分噪音。
“还在忙?”
他走到儿子身后。
“嗯,规划一下种什么。”许易头也没抬。
许卫东伸长脖子,只看到屏幕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表格和曲线,一个字都看不懂。
他沉默了片刻,从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一个空烟盒,又烦躁地揣了回去。
“外面那个铁壳子,我看明天就建成了。”
“你到底要种出个什么金疙瘩,才能填上这个无底洞?”
“别跟我说还是种那些大白菜、西红柿?”
“那些是要种,那是基本盘,而且利润也不低。”
许易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他靠在椅背上,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但除了那些之外,我还需要一些高端品种来提高品牌价值和增加利润。”
他把笔记本转了个方向,正对着许卫东。
屏幕上,是一张植物的特写图片。
根茎粗糙,长得跟山里没人要的野萝卜一样。
“老许同志,你猜猜,这玩意儿,一斤多少钱?”
许卫东凑近了看,一脸嫌弃:“这不就一破萝卜根子?喂猪猪都嫌弃。送我我都不要。”
许易没说话,只是伸出了一根手指。
“十块?”许卫东猜测。
许易摇头。
“总不能是一百吧?”许卫东笑了,觉得儿子在逗他玩。
“不止。”
许易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这东西,叫山葵。顶级日料店里,专门用来配最贵的生鱼片的。”
“市场价,看品质,一千二到一千八。”
许易顿了顿,吐出了最后三个字。
“一公斤。”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了。
许卫东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破萝卜根”,眼睛瞪得像铜铃。
“一……一公斤?”他的声音在发颤,“你再说一遍?”
“一公斤,而且还是有价无市,不是有钱就能随时买到的。”
许易没给他消化震惊的时间,手指一划,屏幕上换了张图。
一小撮刚冒头的嫩芽,鲜灵灵的。
“这个你认识吧,香椿芽。”
“这我当然认识!”许卫东像是找回了主场,立刻说道,“开春才有,金贵得很!”
“对,只有开春才有。”许易点了点头。
“但我们的农场,能让它三伏天长,也能让它大雪天长。”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是头一茬。”
许卫东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不是傻子。
他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太明白“反季节”这三个字的分量了。
当全天下只有你一家有的时候,所有人都求着你卖,那价格……
不就是你说了算吗!?
许易的手指,继续滑动。
一张又一张图片,如同重锤,一下下地砸在许卫东那早已被震撼到麻木的神经上。
“冰草,一种网红菜,叶子上像挂着一层冰晶,吃起来跟冰块一样脆。高端西餐厅抢着要,一斤几十上百。”
“白芦笋,欧洲人管它叫‘白色黄金’,‘能吃的象牙’。种植过程全程不能见光,极其精贵,价格是市面上普通绿芦笋的三到五倍。”
“还有这个,指橙,澳洲来的,切开里面像鱼子酱一样,一小盒就能卖几百块……”
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名字。
一张又一张让他眼晕的图片。
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个让他心脏狂跳,让他头皮发麻的天价!
他感觉自己坚守了一辈子的世界观,正在被自己儿子用鼠标和键盘,一下,一下,砸得粉身碎骨。
他这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伺候了一辈子庄稼。
他以为自己最懂土地,最懂种地。
可现在,他看着屏幕上的这些“金疙瘩”,再想想自己种了一辈子的那些东西。
他发现,自己才是个睁眼瞎。
他种的那些,跟儿子屏幕上的这些一比,简直就是地里的土坷垃!
“这些……这些金贵玩意儿……”
许卫东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想去摸一下屏幕,又猛地缩了回来,仿佛那屏幕烫手。
“咱们……真的能种活?”
“老许同志,你以为现在建的那个铁壳子是摆设吗?”
许易笑了。
“我们的超级农场,可以创造出超越它们原产地的完美环境。”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而自信,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们种的不是地。”
“是科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