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日头刚照到崖畔上,把黄土坡染成淡淡的金色。郝延安正在果园里修剪枝条,手里拿着新买的进口修枝剪,动作已经颇为熟练。突然,村头老槐树上的大喇叭”刺啦”一声响了,电流杂音刺得人耳膜发疼。他吓了一跳,剪刀差点划着手。
“喂喂!试音试音!”喇叭里传来村支书老杨激动得发颤的声音,还伴着明显的喘气声,像是刚跑着赶到村委会,”全体社员注意了!重大好消息!国家出台’农业多种经营’政策,要重点扶持特色农产品发展!”
正在地头啃冷馍的王老五闻言嗤笑一声,馍渣子喷了一地:”又喊口号哩!能当饭吃?去年说免税,今年说扶持,俺看就是喇叭里唱戏——光响不动!”他抡起镢头狠狠刨地,震得虎口发麻。
一旁给小树苗浇水的余寡妇直起腰,抹了把汗:”五哥,你小点声!让延安听见多不好!”
“听见咋了?”王老五嗓门更大了,”俺就是说给他听!种了三年苹果,赔了三年钱!今年要是再不成……”
话没说完,大喇叭又”刺啦”一声,传来老杨喝水的咕咚声,接着是更激动的声音:”喂喂!还没说完!县里要派技术指导组下来!免费!不要钱!”
这下连王老五都愣住了,镢头悬在半空。余寡妇手里的水瓢”啪”地掉地上,水洒了一地。
谁知第二天清早,露水还没干,大喇叭又响了。这次电流声小了些,传来的是个陌生的女声,普通话带着明显的官腔:”全体苹果种植户注意!明天上午九点,准时到公社大院开会!县农业农村局领导亲自讲解扶持政策!重复一遍……”
整个村子都炸了锅。赵老四趿拉着布鞋从窑洞里跑出来:”啥?县里领导要来?” 李寡妇正在喂鸡,一把撒了鸡食:”老天爷!公社大院都有十年没开过大会了!” 小斌骑着自行车在村里窜来窜去:”开会啦!开会啦!县里要来大领导啦!”
王老五蹲在自家院墙上,闷头抽旱烟,眉头皱成了疙瘩。媳妇推他一把:”你不去听听?” “听啥?”他吐出口烟圈,”还不是耍嘴皮子!” 但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公社大院方向瞟。
郝延安正在给果树施肥,听见广播,手里的化肥勺微微发抖。三年了,终于等到这一天!他想起昨晚接到关悦从上海打来的电话,说大城市的超市都在找优质农产品货源……
“延安哥!”小军气喘吁吁地跑进果园,”听见没?县里要来人了!咱们的苹果要出头了!”
余寡妇也凑过来,搓着围裙角:”延安,你说……这回是真的不?不会又是雷声大雨点小?”
郝延安还没搭话,六叔公拄着拐棍过来,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真!比真金都真!俺早上碰见邮递员,说县里文件都下了!”老人激动得拐棍直跺地,”这回啊,咱们的苹果真要成金蛋蛋了!”
傍晚时分,村支书老杨特意来到果园,把郝延安拉到一边,压低声音:”延安,准备准备,明天会上可能要你发言。县领导点名要听种植户代表讲话!”
王老五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听见这话,嘟囔道:”哟,延安要成人物了?” 但这次,语气里少了往日的讥讽,多了几分期待。
夜幕降临,家家窑洞都亮着灯。王老五媳妇翻箱倒柜找衣服:”明天穿啥去开会?可不能给咱村丢人!” 余寡妇连夜纳鞋底,要在开会前给娃做双新鞋。 连赵老四都偷偷把舍不得穿的中山装熨了又熨。
郝延安站在果园里,望着远处公社大院的方向。三年前栽下的苹果树已经一人多高,在月光下舒展开枝条。今年,它们该开花结果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公社大院里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十几年没这么热闹过了,院里那棵老槐树下黑压压全是人,有的蹲在墙根,有的爬上树杈,娃娃们挤在人缝里钻来钻去。
郝延安天不亮就来了,还是只能站在最后面。他看见王老五破天荒穿了件半新的蓝布褂子,余寡妇头发梳得光溜溜的,连六叔公都把山羊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赵老四的中山装领口勒得紧紧的,脸都憋红了也不肯解扣子。
“来了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只见三辆绿色吉普车开进大院,县里领导真的来了!
县长是个黑红脸膛的中年人,接过村支书老杨递来的铁皮喇叭,一脚踩在石磨盘上:”乡亲们!静一静!”喇叭发出刺耳的嗡鸣,吓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
“今天我来,就为一件事!”县长声音洪亮,带着浓浓的陕北口音,”咱们延安,要把苹果产业当重点来抓!种苹果的,每亩地给五百块低息贷款!三年还清!”
底下顿时炸了锅。李寡妇尖着嗓子问:”县长!钱啥时候给?要不要送礼?俺可没钱送礼!”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
县长也笑了,皱纹像菊花一样绽开:”不要送礼!只要种得好,技术员上门指导,苹果包销售!”他指着身边的年轻人,”这是省农科院的专家,往后就住咱们村!”
王老五突然挤到前面,声音发颤:”县长,你说包销售……要是卖不出去咋办?俺们可赔不起了!”
“老乡放心!”县长拍拍胸脯,”县里正在建冷库,和上海超市签了合同!只要达标,有多少收多少!”他从包里掏出一份红头文件,”白纸黑字,盖着大印!”
余寡妇壮着胆子问:”那种苗呢?化肥呢?俺们没钱买……”
“都有补贴!”县长大声说,”优质种苗每棵补贴一块,化肥每袋补贴二十!技术员手把手教,直到教会为止!”
人群彻底沸腾了。赵老四激动得直搓手:”老天爷!这不是做梦吧?” 小斌蹦起来喊:”县长万岁!” 连最保守的李老汉都咧开缺牙的嘴笑了。
突然,王老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就要磕头:”县长!您真是青天大老爷!” 县长赶紧扶起他:”老乡,使不得!要谢就谢党的政策好!”
这时,郝延安被人群推到前面。县长握住他沾满泥土的手:”你就是郝延安?大学生回乡创业?好样的!县里决定把你家果园当示范点!”
阳光正好照在老槐树上,新绿的叶子闪着金光。大喇叭里突然播放起《春天的故事》,歌声在黄土高原的上空飘荡。
散会后,人们围住技术员问东问西。王老五第一个在种植协议上按下手印,这次不再是鲜红的印泥,而是实实在在的希望。老杨攥着那份红头文件,像揣着个滚烫的金元宝似的,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郝延安家跑。文件在他怀里窸窣作响,每一声都像是金银碰撞的脆响。路上遇见王老五正蹲在墙根晒日头,拦着问:”杨支书,跑这么急,媳妇生娃啦?”
“比生娃还喜!”老杨笑得满脸褶子堆成了菊花,扬了扬手中的文件,”等着瞧吧,咱们村要时来运转了!”说完又继续往前跑,布鞋踩在刚解冻的黄土路上,溅起星星点点的泥浆。
郝延安正在窑洞里发愁,炕桌上摊着一本账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开春要买的物资:化肥二十袋、农药三十瓶、新修枝剪五把……越算眉头皱得越紧。见老杨气喘吁吁地跑来,他心里咯噔一下,还以为又是来催信用社贷款的。
“延安!好事!大好事!”老杨把文件”啪”地拍在炕桌上,震得搪瓷缸子跳了起来,”县里要给钱啦!每亩五百块低息贷款!三年还清!”
郝延安手一抖,搪瓷缸子”咣当”掉在地上,剩的半缸子水全洒在了炕席上:”真的?不要利息?”他声音发颤,像是怕惊醒了这个美梦。
“要利息!低息!”老杨指着文件上那行加粗的字念,”县信用社统一办理,还有技术员上门指导!不要咱们跑腿!”他的手指在纸上戳得咚咚响,仿佛这样才能让好事来得更实在些。
这时,王老五趴在窑洞窗外听,忍不住插嘴:”怕是骗人的吧?到时候钱没见着,倒把地赔进去!俺可听说邻村有人贷款,利滚利还不起,牛都让人牵走了!”他撇着嘴,眼睛却死死盯着那份红头文件。
正说着,公社的小张技术员骑着”二八大杠”来了,车把上挂着个新喇叭,车铃铛叮当作响:”李哥!李哥!好消息!县里要成立苹果技术服务站,请你去当技术员哩!每月八十块工资!”
这下连王老五都瞪圆了眼,一把推开窗户:”啥?种苹果还发工资?天上掉馅饼了?”他半个身子探进窑洞,差点把窗框带倒。
小张停好自行车,从挎包里掏出个红聘书:”白纸黑字盖着章哩!李哥当技术员,负责咱们片区五个村的技术指导!每月八十块,年底还有奖金!”
郝延安接过聘书,手指微微发抖。红彤彤的封面上,”聘书”两个金字晃得人眼花。他翻开内页,看见自己的名字端端正正印在上面,旁边还盖着县农业农村局的大红印章。
老杨激动地拍大腿:”瞧瞧!俺说啥来着?延安这是要出息了!” 王老五扒着窗台嘟囔:”八十块……够买三袋白面了……” 小张又补充道:”不光延安哥!县里还要培训一批农民技术员,考试合格的每月补助三十块!”
这话像颗炸雷,王老五”噌”地翻窗跳进来:”啥?俺也能学?俺种地三十年了,比大学生差哪了?” 老杨笑骂:”刚才是谁说是骗人的?” 王老五搓着手嘿嘿笑:”俺那不是……那不是怕空欢喜嘛!”
这时,窗外已经围了不少闻讯赶来的乡亲。余寡妇挤在最前面:”延安!真要培训?俺能报名不?俺虽然不识字,但会看虫眼!” 赵老四也凑过来:”算俺一个!俺会嫁接!”
郝延安望着乡亲们期盼的眼神,突然觉得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他深吸一口气,大声说:”乡亲们放心!只要肯学,我都教!咱们一起把苹果种好!”
阳光透过木格窗照进来,正好落在炕桌上那份红头文件上。”延安地区苹果产业发展扶持办法”几个大字在光线下格外醒目,像是一把钥匙,正要打开一扇通往新生活的大门。
老杨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小本本:”延安,县里让统计种植面积,你快帮俺算算!” 王老五急忙插话:”俺家五亩!不,六亩!坡上那亩荒地俺也要开出来种苹果!”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下午信用社的人真的开着绿色吉普车来了,就在村委会院子里摆开两张八仙桌,拉起了”支农贷款现场办理点”的红横幅。大喇叭里反复播放着贷款政策,引得全村的狗都跟着叫个不停。
李寡妇挤在最前面,破天荒穿了件红棉袄,手里紧紧攥着户口本和身份证。轮到她了,她却犹豫着不敢按手印,手指在印泥盒上方直哆嗦:”这……这按了手印,不会把俺抓去吧?俺听说按了手印就是画押……”
信用社来的小姑娘穿着制服,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大娘,这是国家给的好政策,不要抵押不要担保!您按时还贷就行,利息比存款还低哩!”说着拿出计算器,”您贷五百块,三年后连本带利也就还五百三十块!”
后面排队的人哄笑起来。赵老四起哄:”李寡妇,不敢让俺先来!” 余寡妇一把推开他:”起开!俺先试试!”她壮着胆子按下红手印,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当崭新的五张百元大钞递到手里时,余寡妇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差点把钱撒了一地:”真……真给钱啊!不是做梦吧?”她把钱对着太阳照了又照,又扯了扯票角,”老天爷,真钱!”
王老五蹲在墙角”吧嗒吧嗒”抽旱烟,眼睛却一直盯着办贷款的桌子。一袋烟抽完,他把烟锅子在鞋底上猛磕几下,突然站起来:”俺也贷!延安,你给俺当保人!”说着又小声补充,”万一…万一俺还不上,你可得帮衬着点……”
郝延安笑着拍拍他的肩:”五叔放心,咱们的苹果不愁卖!”
傍晚时分,信用社的人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带来的五万块钱贷款额度全部办完。会计小姑娘嗓子都喊哑了,却笑得格外开心:”乡亲们,明天我们还来!”
晚上,郝延安家的窑洞破天荒地点起了两盏煤油灯,挤满了来学技术的乡亲。小张技术员在黑板上画修剪示意图,粉笔”吱吱”作响。底下坐着的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农,个个听得睁大眼睛,生怕漏掉一个字。
“要注意啊,”小张指着示意图,”春季修剪要’去强留弱’,保证通风透光……” 王老五突然插话:”啥叫去强留弱?壮实的枝条不要了?” “对!”小张点头,”壮枝光长个子不结果,就像你家小军,光长个子不下地干活!” 众人哄堂大笑,小军羞得直往人后躲。
连六叔都戴上了老花镜,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地记笔记。铅笔头秃了,就用小刀削一削,继续写。余寡妇不识字,就在纸上画图——圆圈代表苹果,叉叉代表虫害。
“延安哥,”王老五的儿子小军悄悄问,”学了技术,俺能去县里当技术员不?像小张老师这样,每月领工资?”
“能!”郝延安斩钉截铁地说,声音在窑洞里回荡,”只要学得好,以后咱们村人人都能当专家!到时候别的村都来请咱们去指导,一天五十块技术指导费!”
窑洞里顿时静了下来,只有煤油灯芯”噼啪”的爆响。乡亲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睛里都闪着光——那不是煤油灯的反光,而是希望的火焰。
突然,赵老四举起手:”延安,俺……俺明天能借你的书看看不?俺想学那个……那个病虫害防治!” 李寡妇也怯生生地问:”女娃能学不?” “都能学!”郝延安大声说,”明天开始,咱们就在果园里现场教学!”
夜深了,人们还不愿散去。窑洞里的灯光一直亮到后半夜,像黄土高原上不灭的星火。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更远处,一列火车呼啸而过。但这一次,没有人抬头——所有人的心思,都系在了那些刚刚萌芽的苹果树上。
夜深了,人还舍不得散。煤油灯的火苗跳动着,将一个个忙碌的身影投在土墙上,仿佛皮影戏里的角色。灯光下,乡亲们七嘴八舌地规划着明天要办的事,声音一个比一个高,生怕好事落了空。
王老五掰着粗黑的手指头算账:”一袋化肥二十五,补贴二十,咱们掏五块!明天俺赶早去供销社排队,先买十袋!” 余寡妇急着插话:”得先修水窖!天旱了咋办?县里不是说修水窖也给补贴么?” 六叔公敲着烟袋锅:”急甚!明儿个让延安去县里问清楚,别落了啥好政策!”
这时,窗外的大喇叭又响了,正在播放新政策:”对连片种植五十亩以上的示范园,每亩额外补贴一百元;配套节水灌溉设施的,每套补贴五百……”
王老五突然一拍大腿,震得炕桌上的煤油灯都晃了三晃:”延安!咱们把东沟那片坡地也开出来,凑个五十亩!那地虽然贫瘠,好好拾掇也能行!” 赵老四嘟囔:”东沟?那地方兔子都不拉屎……” “你懂个屁!”王老五眼睛发亮,”越是贫瘠越要改造!改了就是好!延安,你说是不是?”
郝延安还没来得及答话,李寡妇已经掏出个小本本:”俺算过了,东沟差不多有二十亩荒地,要是都开出来,加上现有的三十亩,正好五十亩!每亩补贴一百,就是五千块!够买个小拖拉机了!” 众人都惊呆了,没想到不识字的李寡妇算账这么利索。
月光如水银般洒在黄土坡上,新发的果树枝条在春风中轻轻摇曳,嫩叶反射着皎洁的月光。郝延安站在崖畔上,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每一盏灯下可能都在上演着同样的场景。突然,他听见有人在唱信天游,嗓音沙哑却充满希望:
“政策好了天睁眼, 黄土坡坡变金山。 苹果花开白茫茫呀, 日子越过越舒坦……”
那个春天,黄土坡上的苹果花开得特别旺,一树又一树,白茫茫一片,像是给山峁峁披上了圣洁的婚纱。蜜蜂”嗡嗡”地忙着采蜜,从这朵花飞到那朵花,就像乡亲们忙着播种希望——东沟的荒坡上,拖拉机”突突”地开着荒;老水窖边,人们忙着砌砖抹灰;果园里,剪刀”咔嚓咔嚓”响个不停。
有时王老五修剪枝条时还会嘟囔:”可别又是白忙活。”但手里的剪刀却比谁都使得仔细,每个切口都要端详半天。有回他为了修一个冒失剪错的枝杈,竟用塑料布把伤口缠了又缠,还偷偷抹上獾油。
余寡妇更是上了心,天天拿着个小本本跟在技术员后面记。虽然字写得歪歪扭扭,还尽是错别字,但画的图却明明白白——哪个枝该剪,哪个芽该留,清清楚楚。
最让人感动的是六叔。老人不识字,就让重孙子把技术要点念给他听,然后用自己的方式记下来:用红绳标记要修剪的枝条,用木牌区分品种,甚至还发明了”看云识天气”的土办法来预测病虫害。
郝延安站在坡顶上,望着这片沸腾的黄土地。东沟的荒坡已经被开垦出一大片,新栽的树苗在春风中挺直了腰杆。远处,王老五开着新买的小拖拉机正在运肥,”突突”声在山谷里回荡。
信天游又响起来了,这次是许多人合唱:
“三月里来开荒忙哟, 九月里来果飘香。 政策春风吹进门呀, 黄土坡变成金窝窝……”
歌声飘得很远很远,惊起了山洼里的野鸡,”扑棱棱”飞过果花盛开的山坡。这个春天,希望的种子真的发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