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浅眼中的林刻，变成了一台机器。一台完美的、冰冷的、专注于任务的机器。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体的各项生理机能似乎都降到了最低，只为给大脑的超频运作提供全部能量。他脸上再也没有丝毫痛苦的表情，仿佛那足以撕裂灵魂的信息洪流，对他来说只是需要处理的数据流而已。
【理性的镇魂剂】生效了。它剥离了林刻的情感，也剥离了苏清浅作为“锚点”的连接缆绳。
现在，苏清浅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无助地看着林刻独自一人，在那片黑暗的深海中进行最危险的深潜。
“……他这样，真的没问题吗？”苏清浅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她问的是远处的乌鸦。
乌鸦没有睁眼，只是淡淡地回答：“这是唯一的办法。情感是变量，而我们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常量。”
“可是……”苏清浅想说，情感也是力量，是林刻对抗疯狂的武器。但她看着林刻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或许，乌鸦是对的。在面对“抹除者”这种超越了生命和情感范畴的“宇宙法则”时，人性，可能真的只是一个累赘。
她不再说话，只是紧紧地盯着林刻，心中默默地祈祷。
而在林刻的意识层面，世界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清晰。
没有了恐惧、痛苦、焦虑这些“杂音”的干扰，他的思维变得像最精密的超级计算机。因果之海不再是混沌的漩涡，而成了一个庞大、有序、可以被检索的数据库。
他将自己的意识模块化，分成了数个线程。
一个线程，负责维持自身“林刻”这个身份ID的基本认知，防止在药效过后彻底迷失。
一个线程，负责分析【阿卡夏之书】的底层结构，寻找信息检索的最优路径。
剩下的所有计算力，都集中在了主线程上——【搜寻：收容‘抹除者’的方法】。
无数的信息碎片被他高速捕获、分析、归类。
他看到了一个由水晶构成的文明，他们试图用整个星球的计算力去预测“抹除者”的轨迹，结果在计算出结果的前一秒，连同他们的母星一起，被从时间线上彻底抹除。
他看到了一个掌握了空间折叠技术的星际帝国，他们建造了一座“维度壁垒”，想将“抹除者”隔绝在外。结果“抹除者”根本无视空间，它的“熵增”直接作用于“存在”这个概念本身，壁垒和帝国一同化为虚无。
失败，失败，全是失败。
“抹除者”就像一个无敌的杀毒程序，而所有高价值的“寄售品”和拥有它们的文明，都是它要清理的“病毒”。
林刻的思维冷静地处理着这些绝望的信息，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失败的案例，同样是宝贵的数据。他像一个冷酷的法医，从无数文明的尸体上，寻找着致死的共同原因。
他发现了一个规律。
所有失败的抵抗，都试图从“外部”去阻挡、摧毁或规避“抹除者”。但“抹除者”本身没有实体，它是一种法则的具象化。你无法摧毁万有引力，同样，你也无法摧毁“概念熵增”。
那么，唯一的思路，就只剩下“内部”瓦解，或者说……欺骗。
就像之前获得的信息——【构建一个‘伪因果闭环’，让‘抹除者’的核心奇点，陷入一个永恒的、自我抹除的循环之中。】
这是一个天才般的构想。不与你为敌，而是为你构建一个“猎物”，一个完美的、可以无限“抹除”却又永远不会消失的猎物，让你陷入永恒的追猎循环，从而变相地将你“囚禁”。
林刻的主线程，立刻将全部算力，都投入到对“伪因果闭环”这个概念的深度挖掘上。
很快，更详细的信息浮现出来。
【构建‘伪因果闭环’，需要三种‘规则级’的概念基石。】
【基石一：‘绝对起点’。一个能够定义‘开始’与‘创造’的奇点，作为闭环的能量源。当‘抹除者’将其抹除时，它能瞬间从‘无’中再生，形成无限的能量循环。】
【基石二：‘循环法则’。一个能够定义‘重复’与‘回归’的规则，作为闭环的框架。它能将‘抹除者’的‘抹除’行为，强行定义为循环的一部分，使其每次抹除‘绝对起点’后，都会被强制拉回到原点，重新开始。】
【基石三：‘边界定义’。一个能够定义‘内’与‘外’的界限，作为闭环的容器。它能创造一个独立于现实宇宙的“微型时空”，将这个永恒的“猫鼠游戏”牢牢地锁在里面，使其不会泄露，也不会被外界干涉。】
三个基石，三种规则级的力量！
林刻的思维飞速运转。这已经不是普通“寄售品”的范畴了，这是用来构筑世界底层法则的“基石”！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找得到？
他立刻开启了新的检索指令：【搜寻：符合上述三项定义的‘寄售品’实例。】
信息流再次奔涌。这一次，不再是失败的案例，而是一些被封存在【阿卡夏之书】最深处的、属于传说级别的“禁忌知识”。
【检索结果一：‘绝对起点’。符合定义的寄售品包括但不限于：‘始源之种’、‘第一口呼吸’、‘混沌之卵（碎片）’……】
【检索结果二：‘循环法则’。符合定义的寄售品包括但不限于：‘衔尾蛇的囚笼’、‘命运织布机的断线’、‘永恒回归的旋律’……】
【检索结果三：‘边界定义’。符合定义的寄售品包括但不限于：‘薛定谔的边界’、‘次元看守人的怀表’、‘真理之门（赝品）的门框’……】
当看到最后一个词条时，林刻那绝对理性的思维，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
【真理之门（赝品）的门框】……
那不就是他献祭掉的那双【真理之履】No.002的“上位概念”吗？他的那双拖鞋，是门的“钥匙”，而这里提到的，是“门框”本身。
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这些东西，都只存在于传说之中，他去哪里找？
林刻强行压下这丝波动，继续向下深挖。他需要的是“现在”，是“此地”，可以被找到的实例！
他的意识在因果之海中下潜得更深，已经触及到了被严密保护的“现实扇区”的实时信息流。这里的每一次读取，都对他造成巨大的精神负荷。即使在【理性的镇魂剂】作用下，他的身体也开始出现更剧烈的反应。
他的鼻腔里，流出了两行鲜血。
“林刻！”苏清浅惊呼出声，冲了过去，用纸巾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但她的触碰，他毫无反应。她感觉自己触摸的，不是一个有温度的人，而是一尊正在流血的石像。
乌鸦也站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手边的子表，眉头紧锁。
“同化率17%。精神负荷突破临界值。再过十分钟，就算有镇魂剂，他的大脑也会被数据流烧毁。”
乌鸦脸色阴沉。这是他计划中最危险的一步。他赌的就是林刻能在自己崩溃前，找到有用的信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仓库外的灰色“虚无”，似乎变得更加浓厚和压抑。“抹除者”的核心，正在一步步逼近。
就在乌鸦准备强行切断林刻与书的连接时。
林刻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那紧闭的双眼，眼皮下，眼球在疯狂地转动。
在他的意识世界里，他终于捕捉到了一条决定性的、隐藏在无数信息噪音之下的微弱线索！
那是一段来自于某个“监察者”在上一次任务中留下的残破报告。
【……任务目标：回收失控的‘衔尾蛇的囚笼’。地点：C-12扇区，‘钟表匠’的主城。回收失败。目标于交战中碎裂，其‘循环法则’核心泄露，污染了该扇区的一个低维世界……该世界被命名为‘永恒的一日’……其坐标为……】
林刻的思维立刻锁定了这个坐标。
这是一个惊人的发现！“循环法则”的基石，【衔尾蛇的囚笼】，它的核心碎片，就在这个现实扇区的不远处！
然而，更让他震惊的，是下一条信息。
这条信息并非来自于【阿卡夏之书】，而是来自于他自己的记忆。来自于他在接触陈宏的【伪管理员终端】时，【窥密之眼】强行读取到的、那些隐藏在最深处的、关于青山矫正中心背后秘密的信息碎片！
其中一条，他当时并未在意。
【……青山计划最终阶段，‘容器’培养完毕。目标：利用‘容器’的精神力，启动‘薛定谔的边界’装置，隔绝‘终焉法庭’的窥探，进行独立的‘神格’窃取实验……】
【‘薛定谔的边界’装置，核心部件为‘次元看守人的怀表’，目前由外部协力者‘乌鸦’持有……】
轰！
两条信息，如同两道天雷，在林刻那冰冷的意识中轰然相撞！
他找到了！
他找到了三个基石中的两个的下落！
一个，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存在于这个扇区的某个角落。
而另一个……
就在这个仓库里！就在乌鸦的身上！
乌鸦的那块【看守人的怀表】，根本不是什么“法旨级”道具！那只是它作为“边界定义”基石，在未被激活状态下，所展现出的最浅层的功能！它的真实等级，是“天启级”！
乌鸦……他知道这件事吗？
还是说，连他自己，都被蒙在鼓里？
这一刻，林刻的“绝对理性”发挥到了极致。他没有立刻退出，而是瞬间做出了一个无比大胆的决定。
他要藏起这个情报！
至少，要藏起关于【看守人的怀表】的这部分情报！
在敌我未明、信息不对等的情况下，将自己发现的、对方身上最大的底牌直接暴露出来，是极其愚蠢的行为。
乌鸦是合作者，但也是一个手握生杀大权的“监察者”。他提供的“合同”，本质上是不平等的。
林刻的思维，在0.0001秒内，完成了无数次的推演。
他需要筹码。一个能和乌鸦真正“平等”对话的筹码。
而【看守人的怀表】的真相，就是他最大的筹码！
他迅速地，用自己仅存的意志力，在自己的意识深处，构建了一个“信息隔离区”，将关于怀表的情报，死死地锁在了里面。
然后，他才将关于【衔尾蛇的囚笼】碎片的情报，放到了意识的表层。
做完这一切，他的精神力也终于耗尽。
【理性的镇魂剂】的副作用开始显现，被压抑的情感和痛苦，如同决堤的洪水，以十倍的强度，猛然倒灌回他的脑海！
“呃啊——！”
林刻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猛地从地上弹起，双手死死地抱住自己的头，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他眼中的冰冷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痛苦和混乱。无数的画面在他眼前闪烁，他仿佛看到了宇宙的诞生与毁灭，听到了亿万生灵的哀嚎。
“林刻！”
苏清浅哭喊着扑了上去，紧紧地抱住他，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那快要被撕裂的灵魂。
她的声音，她身上的气息，她温暖的身体……这一次，“锚点”的作用，终于重新显现。
像一艘在狂风骇浪中即将倾覆的小船，终于看到了灯塔的光芒。
林刻的抽搐慢慢平息下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意识一点点地从崩溃的边缘，被拉回了现实。
他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第一眼看到的，是苏清浅那张挂满泪痕、写满担忧的脸。
然后，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看向站在一旁的乌鸦。
乌鸦正低头看着手上的子表，眉头紧锁：“同化率被强行压制在了19%。精神出现了严重的戒断反应。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林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只是用一种极其沙哑、仿佛声带被撕裂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一句让乌鸦那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震惊的表情的话。
“我知道……去哪里找到‘衔尾蛇的囚笼’了。”